（原刊載於2002年11月28日美國《世界日報》副刊）

我進了書店後直往歷史類走去﹐左看右看卻找不到我要的書﹐這書的作者並非等閑之輩﹐難道這書店虛有其名﹖這時一個中年婦女上前問我「需要幫忙嗎 ?」

「嗯，我要找Tom Wolfe的《The Right Stuff》。」

「應該是在社會研究類。」

她聽出我的口音不像是本地出生的，「可以問你是那裡來的嗎﹖」我入鄉隨俗的順口以美式幽默回答「聖凡那多谷。」在她會意的微笑之後我告訴她我是台灣來的。那時《The Right Stuff》（一九八三年出版）尚未拍成電影﹐Tom Wolfe仍只是文學界的一個名字﹐所以她又問「你為什麼對他有興趣﹖」

「我高中時在學校附近的美國新聞處圖書館讀過他的《The Electric Kool-Aid Acid Test》﹐對他的寫作風格和題材印象深刻。」

「《The Right Stuff》這本書是他的作品中較通俗的﹐你可以在一般書店買到﹐為什麼跑這麼遠來到我們這兒﹖」

「沒錯﹐但是一般書店只有平裝版﹐我要的是精裝版。」

「你是真正的愛書人咯﹗」

「談不上﹐我以前為了省錢都買平裝版﹐喜歡的書我會二讀三讀﹐我曾有一本平裝版的《Catch 22》﹐它是我的最愛﹐讀了幾次後竟四分五裂令人傷心﹐從此不惜血本盡量買精裝版的書。」

「你喜歡《Catch 22》﹐會不會是個左派青年﹖」

「事實上是左派中年了﹐但是我是悲天憫人的經濟左派﹐不是共產黨那種無情的政治左派。」

「也許你不知道﹐我們這個書店初開時是一群有理想的年輕人像公社一樣輪流照顧店面﹐後來眾人推我做了店主﹐其實我只能算是幫傭。顧客也是同類相聚﹐像馬克斯的《 資本論》一類的書也曾是本店的暢銷書。」

「那你們在這號稱《聖塔莫尼卡人民共和國People's Republic of Santa Monica》的地方開店倒也相稱。」（洛杉磯附近的 聖塔莫尼卡市政偏左﹐有嚴格的房租管制﹐又特別寬容蝸牛族﹐因而有此稱號。）

這是我第一次光顧這個久仰大名的《午夜特價》（Midnight Special）書店﹐巧遇店主的一段談話。這家書店七○年初在威尼斯（Venice）開張﹐當時反越戰和民權運動方興未艾﹐許多對社會有非主流觀感的青年常在這裡共談國是﹐使它成為反戰反傳統和支持民權人士聚會的勝地。一九八○年它搬到聖塔莫尼卡的三街露天市場。書店的宗旨是「提供可以改革社會的書籍和理想」﹐如果你只愛世俗的暢銷書﹐可以到一般連鎖店去﹐如果你歡迎百家爭鳴﹐這家書店在落杉磯附近絕無僅有﹐它以擁有大量有關政治﹐社會變遷和反傳統的書籍著稱﹐尤其對我胃口。之後我陸續在這裡找到一些過時的精裝版書﹐例如我最欣賞的歷史作家David Halberstam的《The Powers That Be》和《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名劇作家Truman Capote的《In Cold Blood》和左派作家El Doctorow的《The Book of Daniel》等等。九○年代以後在電腦網絡上購買新舊書籍都非常方便﹐我又搬到了較遠的千橡市﹐就不再光顧這個書店了。今年七月十一日報上一條小新聞說曾經是洛杉磯文化中心的《 Midnight Special》因負擔不起越來越貴的租金﹐即將關掉這個曾經是各方好漢聚會的門市部﹐想起這好久沒有去那裡買書幫它付租金﹐竟產生伯仁因我而死的罪惡感。

多年前我還在高中時﹐每天放學後跑到台北重慶南路一家書店免費讀書（那書店如今可能也不存在了）﹐我在那裡看完了很多書﹐其中有陳滋藩的《旅美小簡》﹐記得的裡面一篇文章的結尾說「世上永遠不變的只有風聲﹐水聲﹐和街頭的浪人。」夫復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