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農戶慣於這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幾戶外姓人家，因種種歷史的因素，也住進了這座宅院，正閒來無事的散坐在晒穀場的一角乘涼，屋角 煙卥正屢屢炊煙，一條老狗正懶懶的趴在門旁石階邊。

鄉中故舊聽說闊別數十年的阿某回來，還走得動的三三兩兩，都龍鍾柱扙的來打個照面，感慨當年，眉宇間仍露幾分親切。大夥兒拿了板凳，在門前石板地圍坐著。

「蕭嬸還在麼？」
「過世多年了！」
「她的家人呢？」
「文革後就不知搬到那兒去了，完全沒有消息。」

當年離家時，同樣是在暮色蒼茫之中，在一位善心老農蕭嬸的協助下，脫下了殘破的軍衣，換上洗白了的莊稼土布，在村後那片手栽的橘林中，與妻子匆匆話別，就愴惶告別了自小長大的家園。

多少歲月中，仍銘記那驚惶慌亂的一夜，曾暗自許願，並一再叮嚀妻兒，有朝一日能重返家園，一定要去好好謝過這生死一線的大恩。悠悠歲月已逝，五十年後故土重回，恩恩怨怨，就如長溝流月，去無聲！

「全伯呢？」
「全伯也在兩年前過身了，他兒子還在，在村東大坪地的山腳，種了幾分地。那年村中修路，他去挑磚，扭傷了腰一直沒好過來，現在駝著背，出入都要人照顧。年輕人都到城裡去了，只剩他的婦人陪他守在那裡。」

往事如煙，重回 闊別的故土，神情上看不出振奮，也沒有哀傷，只是淡淡然，甚至有些落寞。物換星移，離家時正值壯盛的漢子，早已豪情盡歛，盡管牆垣依舊，然人面已非！

「明天什麼時候去祭大墳地？」
「上晝十點阿來哥會準備好三牲，在鄭嬸家的和堂湊一齊去。」
「祭完大墳地，我想去拜一下我老子和我母親。」

想起母親，心中仍不免酸楚，五十年前來不及向母親辭行，也沒有與年幼的弟妹說聲再見，這一去，不只是生離，竟成死別，母親與兩位年幼的弟弟，在那翻天覆地的文革浩劫下，於同一夜，一同懸樑自盡！多年之後，當故鄉客來，道出這則消息，曾令他淚流了多少個暗暗長夜！

天地不仁，生民芻狗，離亂的家國如火般在狂燒，五千年文化是柴薪，鴉片戰爭以來的屈辱是風鼓，在烈焰狂濤中，是煩冤的新鬼喊著、舊鬼哭著！

「那年你匯錢回來，交待全伯檢骨，你母親和他兩兄弟都已檢好一同放在橘子園的那塊向日的山坡上，你父親也一同檢好放在一起。」

「上晝祭完大墳地，下晝去拜我母親！請鄭嬸幫我準備多一份三牲。」
「我會交待鄭嬸準備，那年你母親的後事都是鄭嬸打點的，當時沒有人敢去收尸！」

他眼淚已奪眶而出，緩緩順著他滿面風霜的紋理流下，他舉起那半唐裝式的寬闊衣袖，輕揩了一下面頰。

半弦月漸升，屋裡已點上黯淡的燈火，在這初秋的薄暮時分，徐徐的晚風，搖曳著和堂邊的竹子，正沙沙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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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