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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0 22:46:48瀏覽2373|回應0|推薦14 | |
赫魯雪夫已經作出了決定,他正等著黨代表們陸續從下榻的飯店返回大克里姆林宮。
「尼基塔‧謝爾蓋維奇!」佔在門口恭迎的大會秘書長恭敬地向他問好:「甚麼緊急的事情要在這麼晚的時候,把所有人叫回來開會?」赫魯雪夫不置可否地頷首,逕直走向主席台。 這是1956年2月24日的晚上十一時三十分,蘇聯共產黨第二十次代表大會稍早已經閉幕。但就在半個小時前,赫魯雪夫命令秘書處通知所有代表:立即返回會場進行一次排除外國代表團的秘密會議。 見過赫魯雪夫的人很難不對他的外表印象深刻。一米六的身高,在俄羅斯男人裡面一點都不出眾;南俄牧羊人與頓巴茨盆地礦工出身的背景,顯示他在黨內毫無紅色血緣的奧援。更致命的是:他在1918年之後才加入共產黨。因此關於他「孟什維克」與「托洛斯基派」色彩的流言更是始終沒有斷過。 他能在嚴酷險惡的蘇聯權力場上生存下來,安度一次次的清洗,不能不說與他時時刻刻向最高權威的表忠與獻媚有關─當然包括他以粗矮的身形,在斯大林的宴會中大跳的烏克蘭「戈帕克」舞。暢飲伏特加與飽啖黑海魚子醬的紅朝權貴們,馬林科夫、莫洛托夫、卡岡諾維奇,與布爾加寧,看著他以碩大的臀部撐起搖晃可笑的舞步,每每不能遏止地捧腹大笑。 赫魯雪夫知道那笑聲裡的東西─嘲諷,還有輕視。特別是馬林科夫,學術貴族出身,能言善道,西方公認斯大林之下,僅次於「叛國、反革命、恐怖主義者」的貝利亞─那個被捕時還輕蔑地大叫「怎麼了,尼基塔‧謝爾蓋維奇?你怎麼抓起我褲子裡的虱子來了」的二號人物。在他們這種一路順遂的黨菁英眼中,地方出身的礦工之子只配也只能是丑角。 但很少人看得出來赫魯雪夫的機智、精力,和野心,特別是內在的意志力─他就是一頭小公牛,如果對準了方向,就會橫衝直撞,扳倒任何擋在他路上的東西。 現在,他要親手搬去他躋身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最高權力路上,最大的一塊石頭。不,正確的說,他,赫魯雪夫即將親手將這塊看似巍然的巨石,擲入意識形態的死水,激起漫天風暴。 代表們已經大致就座,很多都掛著怔忪的睡眼,更多人是帶著一身酒氣─俄國人哪有不喝伏特加的呢。但每一個人都惴惴不安著─他們嗅聞到黨權力場上的血腥。一九三零年代的大清洗─特別是對1934年那次所謂「勝利者大會」與會代表的清洗與迫害,在場很少有人沒有親人或是朋友牽扯其中。他們直覺有樁風暴正在醞釀之中,每個人都無法置身事外。 望著台下一張張紅撲撲、充滿問號的臉,赫魯雪夫走向麥克風。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照著手上的講詞,開始講話。 「同志們!我要像你們宣讀列寧的遺囑─這份被宣告過並不存在的文件。我要你們知道:斯大林同志固然對我們的黨貢獻良多,但他,是在違反列寧意志的情形下,強行接管黨的最高權力的。」 赫魯雪夫接著讀下去:「列寧說:斯大林同志太粗暴,當了總書記,掌握了無限權力,他能不能十分謹慎地使用這一權力,我沒有把握……我建議同志們仔細想個辦法,將斯大林從這個職位上調開!」 這時會場內一片寂靜,似乎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他停止宣讀列寧遺囑,頓了頓,然後用更有決心的語調說: 「同志們!誇大某個人的作用,把他變成具有神仙般非凡品質的超人,是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精神相違背的,是不能容許的。這個人似乎無所不知,洞察一切,能代替所有人的思考,能做一切事情,他的行為沒有半點錯誤。多年來,我們養成了用這樣的觀點去看待人。」 「具體地說,我們就是這樣看待斯大林的!或者,我們就是這樣被迫看待斯大林的!現在,讓我們關心一個對我們黨的現在和將來都有重大意義的問題,那就是:對斯大林的個人崇拜是怎樣逐步形成的,它怎樣在一定階段上,變成一系列極其嚴重地歪曲黨的原理,歪曲黨的民主和革命法治的根源!」 「同志們,斯大林是個非常不信任旁人的人,有病態的疑心。他會看著一個人的眼睛說:”你的眼睛今天為什麼躲躲閃閃的?”在其他的日子裡,他卻會說:”你今天為什麼扭轉頭去,不敢正眼看我?”」 「他到處都看到”敵人”、”間諜”、”二面派”;他創造了”人民公敵”這個概念,實施最殘酷的迫害,以對付不同意他的人,那些被懷疑有敵意的人,那些受到誣陷的人。」 「而對這些人定罪的主要依據,就是被告本人的自白。然而這種自白,乃是酷刑逼供而來的。這種專橫的態度,影響了黨與法律的公正。一個人的專橫也就慫恿了一群人的專橫─所衍生出的罪行,包括把成千上萬的人大批逮捕和流放,不經法庭審訊和正規調查就處以死刑等等。它產生了人和人的不信任,引起不安恐怖與絕望。像基洛夫謀殺案、醫生陰謀案、列寧格勒案等等,這些都是在斯大林授意下,憑空捏造出的冤假錯案!」 「而在整個偉大衛國戰爭時期,斯大林以錯誤的方法領導黨與國家,甚至使我們的祖國危在旦夕!他在干預戰事的過程中顯得神經質與歇斯底里。他還是個懦夫!他在整個戰爭時期,他沒有到過任何一條戰線,也沒造訪過任何一個被解放的城市。」 講台下的代表們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赫魯雪夫決定作一個有力的結尾: 「同志們!斯大林的時代已然成為過去,我們的兄弟姊妹,親戚鄰里,鮮少沒有被冤枉錯告,或身陷在無數的古拉格勞改營裡的。如今被拘禁者就要回來,二個俄羅斯將會直視對方的眼睛:把人送進勞改營的那一個,和被送走的的那一個。我們,必須正視已往的錯誤,嘗試重建我們同胞之間的信任。」 「我們有過無數的獨裁者─伊凡大帝、彼得大帝、凱薩琳大帝;現在,我們最不需要的便是另一個沙皇。我歷來不主張誇大一個人的作用,這樣是危險的,難以為繼的。把一個國家、一個黨的穩定建立在一兩個人的威望上,是靠不住的,很容易出問題。」 最後,他還是得把這段講話,弄得像是共產黨自己的檢討與報告:「同志們,今天這場是黨的內部會議,不要把話題擴散到黨外,更不用說媒體了。」 赫魯雪夫收起講稿,慢步下台。他看得出來報告的內容使代表們大為震驚─許多人露出的是荒謬、不可置信、「你怎麼褻瀆了神」一樣的迷惑與表情。但他要的,就是這樣的不解、震撼,與之後的省思與反撲。 雖然他要求今晚的內容保密,但誰會把它當一回事呢。明天,後天,甚至不用到下個星期,今天這篇《關於個人崇拜及其後果》或者《秘密講話》所激起的漣漪,就會一圈圈地擴散到蘇聯,不,全世界的角落。已逝的獨裁者,他的瘡疤將被一件件檢視;所有的當權者─包括今天所有的黨代表在內,濫權行為將被公諸於世。某些人會被追究,但某些事情必須仍舊保密。畢竟,俄國人民還是需要下一個偉大舵手。民主是可貴的,但只有集中的民主才有價值;自由是必須的,但必須限定在我所詮釋的層次。 赫魯雪夫坐進座車,吩咐司機離開。他輕舒了一口氣:為了儘快穩定政局,新的領導中心必須儘快建立,權威不容置疑。報章雜誌必須每天出現他的照片,以昭示全國與全黨新「核心」的再現。廣播、電視、電影尤須全面配合,做出清算前朝但又不傷害黨與社會主義威信的宣傳。貝利亞的秘密警察─「內務人民委員部」必須存在,但將改名為「國家安全委員會」。最重要的是:他,尼基塔‧謝爾蓋維奇‧赫魯雪夫,必須至少擁有前蘇共中央第一書記─斯大林相同的權威。 車已轉進和平大道,遠處莫斯科河的粼粼水波映照著殘餘的月光,路的盡頭便是他家。赫魯雪夫伸了個懶腰,突然想到今早出門前孫子問他的問題。嗯,小傢伙不小了,得思索一番如何好好回答他: 「爺爺,你是沙皇嗎?」 (本篇有關赫魯雪夫的《秘密講話》,參照馬丁‧西克史密斯著,周全翻譯的《俄羅斯一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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