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整年睡在靜謐空氣中的小巷，被突來的熱鬧給驚醒。雖然夏暑難耐的煩熱，讓人唯恐躲避不及，但住在巷內的人們，卻有默契的在鬼節七月裡，挑個大家利便的假日，在巷內辦場小型的饗宴，一場敬畏與歡樂的嘉年華會。遠方，常在樹梢急鳴的蟬，這時也噤聲俯瞰這一條小巷，所傳出難得的人聲吆喝，與如蟻般在門庭洞口鑽進竄出的身影，讓牠在日後可譜成傳說的唱曲。

 　　在傳說裡，七月鬼們老是肆無忌憚的作弄人命。因此，敬畏的人們便準備豐盛的牲禮祭品，收買著這些看不見的生命，祈求停住無止盡的作弄；而歷來鬼魅繁多且雜，恐怕薄禮敬意不敷搶食，故邀鄰里齊辦，好壯大聲勢與誠意，更甚至還請法師加持念咒，將祭禮以一化百，應付苦囚煉獄近整年的鬼魂來搶孤。而我們家這條小巷子雖處在台北，但因是在已屬老社區的「迦納」，孤靜的生活讓在此地三十多年的人們，已有共識的不使用如此繁複禮數。

 　　四十多戶的短巷，因信仰不同，再怎麼擺也不過是十多張桌子的祭禮，真的無需繁縟禮節來襯映。心誠則靈，心誠則靈。就算一戶人家的祭品單薄，整巷合拜的鄰居，都可將自家的一份算予他，到最末合攏成絹幅的供桌，也將會是滿滿的誠意，但僻靜的巷弄鄰人卻能如此的更加情誼相通，擁有一份難得的熱鬧相聚。

 　　這樣的熱鬧，尤在最近幾年特別令人感到溫馨。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加上我長期的早出晚歸，在許久已不聞鄰間事的生活裡，頗有深刻的感慨。而今天下午的祭拜，除了傳統的敬畏意義延續外，更是讓久未謀面的鄰人，可相互問好，並短暫閒聊的好時機。

　　兩點十五分，大家在已搭好棚幕裡忙碌進出，並將十幾張平坦桌子，彩成復古風的現代藝術圖騰，有三牲有素果，有飲料有糖餅，甚至有生米、罐頭、泡麵，現代人必備的日常食品，夠豐富了。

　　每年，都是由曾媽媽充當我們這巷裏的主祭者。住在斜對面一樓，白華頭髮，老態身軀的她，舉著略緩的步伐站在供桌前提議──祭拜開始，三兩聚集閒聊的鄰居，也贊同地開始點香，對地藏王菩薩、普渡公、好兄弟一一祭拜。好多久未謀面的同輩鄰人，幾戶不知何時搬遷進來人家，彼此微笑點頭後便仰面伸頸尋起可畏可敬的祂，讓不知所以的虔誠心，隨著裊裊香煙在祝禱。蟬鳴、鳥聲、人群嘩啦啦響音，隨著這份莊重也收束喧囂，凝在棚外的烈烈陽光裡。

　　不一會兒眾人祭拜並上完香後，微風又開始輕送涼爽蟬唱，也一併的送出東長西短稱讚語句。好熟悉呵，已經許久未站在巷裏與鄰人聊天的我，這時又聽到親切的呼喚，閒談裡彼此探問近況，讓我一下子又回到從前，回到還是孩童時，對鄰的阿姨哥哥們一聲關心，一聲歡愉。

 　　鄰人聊趣聲在耳邊亂響，彷彿要將整年的自己好好闡訴一番，既使不同信仰的鄰友，也站在一旁的簷廕裡共同參與閒談，而在等待香柱燃盡一半的時間中，把這場原是虔誠的祭祀傳統，退而隱入息息午風輕撫裡。不是不敬，這是更愛小巷裏的人情。 　　好多人情，不管新的舊的總是一份千百年修得的情。正如主祭曾媽媽，在適當的時機一一點戶對眾神靈搏筊，詢問誠意是否已被收取？允筊，皆大歡喜；無筊，費唇舌以安撫頑靈，更甚至語出威脅利誘──明年此時，不足的補齊，豐富的更豐富──憤慨得欲取得眾靈的允肯不可。這樣的人情關心，已勝過對於神靈的敬畏了。

 　　燒金紙，是這場嘉年華的盛宴。成堆黃熠熠的更衣、金銀紙，在眾人迅速以雙手折疊的色色聲裏，也讓網籠搶食成一堆小黃丘。點火，哄哄的熱氣聲響起，捲得老高的火，捲得好輕的灰，輕呼呼地將我們的誠心與珍惜送入藹藹白雲的天裡。算是營火吧，白日裡見不到映照滿面的黃光，卻更感覺得到熱浪多添了暑氣的熱情，讓站在一旁將火望成蛇扭如舞孃的我，恍惚地將身旁鄰人閒聊聲音，與更遠的蟬鳴攪成一片記憶。

　　約四點半，天已開始轉昏暗，日與夜宣告交替；而火依舊在燃，熱依舊在鬧，燃盡的灰更高堆成往事。一年了，專屬於巷弄裡的一年，由火的熱烈禱祝結束，亦由火的漸熄開始。晚餐時帶著女兒妻子一起外尋，臨出門，鄰居便利的向我們索水澆熄燒透的餘燼，雖然成堆的灰還佈滿點點繁星。我與家人越走越遠，身後卻奔來吱吱作響被蒸騰的水聲，這是嘉年華的最終謝幕曲吧，我想。

 　　好一會兒天已全暗燈亮起，就連蟬也枕著晚風織甜美夢，而我們在食餐後散步回到家巷口，見到唯一醒來的路燈在迎接。巷裡，又恢復往常的平靜，兩旁列隊的機車、日頭蒸熟的牆墩，繼續地眠在巷裡，彷彿一切事都未曾發生；除了空氣帶些燃燒過的味道與浮熱的溫度，更在水染過後而潤濕的窄巷地面上，發現了一片明月，一片凝固在潑墨裡的月。明年吧，嘉年華！沉睡的老巷是容易醞釀一整年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