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仙這回真的想搬家了！

其實，他老人家搬過很多次家。只因為一直在宜蘭平原裡搬來搬去，早晚瞧見差不多的景致，也還能夠繼續和他的民間老友喝酒打牌聊天，所以連他自己都不覺得曾經搬過家。

但這回不一樣，這次他想的是搬回天庭，就是那個玉皇大帝統領的國度。老神仙慨嘆，在人們永無止境追求財富和物質享受的慾望下，人間已不容易保住類似天庭的居住環境了。

老神仙曾經在玉皇大帝身邊當過多年秘書，原本就是天庭的居民，當年因為看不慣玉皇大帝身邊那群政客巴結諂媚的嘴臉，才寫了報告說自己渾身病痛，聽說海上有個蓬萊仙島，想遷居到島上養老。

玉皇大帝覺得形似地瓜的蓬萊仙島，大半已經被人們開發為熱鬧的城鎮，年紀一大把的老神仙到這些地方，恐怕不容易享受到優遊自在的生活。於是提醒他說：「從長遠看，那個島上大概只剩後山一片淨土，適合過你的神仙生活，我在東北隅那個山海環伺平原上還留有行宮，偶爾也會去渡個假。」

老神仙聽了玉皇大帝臨別贈言，就決定在宜蘭平原定居下來。他向噶瑪蘭人租了一塊靠近宜蘭河邊的空地，搭起小茅屋聊避風雨，然後用樹藤和竹子編了一些家具，在屋旁栽種蔬果，每天到河裡摸兩把蜆、釣幾條魚，湊合過著簡單的日子。

第一次被迫掃地出門時，對方拿出一張蓋著手模印子的文書，攤在老神仙的面前。說這塊地已經招墾由漢人某某某承耕，不再屬於原主人了，不容他這個老羅漢腳隨便侵佔。文書上蓋了個教人觸目驚心的手模，是一隻張開的手掌印，老神仙好像被迎面摑了一巴掌。他只好搬家。

接著有人陸續砍伐原野裡那些老茄冬樹林，把土丘鏟平蓋房舍，把沼澤填掉闢成水田，有了路還要不斷拓寬。村莊一個接一個冒出來，房子越蓋越多，城鎮一個接一個興旺起來。老神仙只好一再地搬家。

這十來年，老神仙住在山腳下的小瓦屋裡，總算有片野生樹林陪著他。這野生林得以倖存，是因為它位於平原的邊緣，交通不便，土地還不值錢。

幾個月前，平原上開了一條高速公路，把整個平原一刀砍成兩半，聽說這條路還要通到花蓮、台東，在台灣全島繞一圈。很多人把它當成財神爺巡境，有幾個錢的人都把腦筋動在土地上，連這片野生樹林都有人喊價，眼看租來的小瓦屋就要不保了。

老神仙說，現代人根本瞧不起沒有財富的人，何況他這個窮老頭。能談得來而持續交往的，剩下不了幾個。其實這些地主或有錢人的老祖宗，不少曾經是他的民間老友。

他覺得，以前的人生活雖然清苦，也沒有什麼社區營造、守望相助這些名堂，大家卻能相互照應，融洽相處，人情味比較濃厚。老神仙總把自己當做是宜蘭人，常聽他開口閉口的說我們宜蘭怎麼好，怎麼漂亮。

有人笑他：「老神仙，你又不是凡間的人，怎麼開口閉口都是我們宜蘭？」

他說：「我在這裡住了一輩子，跟你們的上一代、上上一代曾經是鄰居或好朋友，怎麼不是宜蘭人? 」

老神仙真的認識很多人，包括我這個鄉下農人家族的許多成員。我的父親，我那養過鴨群、懂得外燴掌廚的伯父，還有常到南湖大山淘金的舅公，會蓋廟蓋房子的大舅，甚至我的祖父和曾祖父。

老人家的記性非常好，連我的曾祖父曾經在距離哆囉美遠社不遠的地方，開了一間雜貨店，他都記得一清二楚。那個叫車路頭地方，到現在還保留著這樣的老地名。

他說：「有一回，我半夜裡菸癮發作，去敲門賒欠菸草，你老祖應門時，手裡竟然握著劈柴的斧頭，差點把我當成土匪砍成兩截哩！」我出生的時候，祖父、曾祖父都已經作古了，祖父生前早搬離了車路頭，老神仙說起故事來，卻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只是老神仙從來弄不清楚自己的年齡。有一回，他邀我一塊兒喝著自己釀造的老米酒，兩個人都喝得有些胡言亂語時，我趁機打探他多少歲？他竟然說：「如果年紀大了，還要去想自己有多老，豈不是跟自己過不去？」

在老神仙的心目中，宜蘭平原不但是人間淨土，也是他想終老的仙境，儘管住在簡陋的小瓦屋裡，也能自得其樂。未料，人們竟然把大山的肚子挖個洞，還拖出一條腸子來，每天車陣不是呼嘯而過，便是大排長龍排放廢氣，加上來來往往的土地掮客，弄得他心神不寧，睡都睡不安穩。

老神仙說，很多人直覺認為，開路就能帶來財富，卻不去想想台北、高雄有那麼多的高速公路、高速道路、捷運線，密密麻麻的大街 小巷，擠來擠去的高樓大廈，結果還是有人天天餓著肚子，貧無立錐之地。

這幾天我躲在家裡寫稿，不接電話還關掉手機，老神仙卻懂得用電子郵件把他想搬家消息傳給我。我身為宜蘭人，忝為老神仙的知己，總得設法留他。

我建議他：「如果覺得平地太熱鬧太吵，可以考慮住到山上呀！如果真的覺得沒辦法在宜蘭住下去，也可以考慮搬到花蓮、台東呀！」

老神仙卻在電子郵件裡鍵入很多驚嘆號，表示他嘆了很長一口氣，然後說：「當大多數的人只想到賺錢，逢山都能鑽個洞，遇水都能架座橋，還有什麼本事使不出來？當台灣所有的人都想把自己住的地方，變成台北、高雄那樣的大都會，誰又有權利去阻止？」

老神仙還說，這個時代神仙都不見得能變出什麼把戲，人們卻常誇口「人定勝天」，說不定那一天興起，把島中央的整條山脈給鏟平了。所以他想了想，萬全之策還是趁著和玉皇大帝還有點老交情的時候，搬回天庭去住吧！

看來，我恐怕要失去這麼一段亦師亦友的情誼了。過去，我和一些同鄉到外地，只要自我介紹來自宜蘭，對方總會接一句：「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個適合神仙居住的地方呀！」

現在連住了那麼久的老神仙都想搬家了，以後大概不會有人這麼說了。

──原載2007年5月11日《中華副刊》

──照片係吳敏顯所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