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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6/04 14:35:21瀏覽1758|回應4|推薦49 | |
村裡的人,原本只知道隔著汪洋大海,有個中國皇帝,有個日 本天皇,有個美國總統,他們各自管轄統領了一大片土地。其中, 距離比較近的,應該是那個同樣住了很多窮人家的唐山。 直到台灣光復,大家才曉得那個唐山,另外有個名字叫民國。除了熟知的昭和二十年,竟然還有個民國三十四年。 於是,許許多多人事地物的未來,很容易就被安上:等到民國一百年吧!用這樣的字眼,既是自己對生活的遐想和憧憬,也做為譏諷他人好高騖遠或空思妄想的用語。 我家住在鄉公所對街,村人對這一排房子的居民,總用著羡慕的眼光看待。因為在那個全鄉大多是文盲的民國四十年代、五十年代,鄉公所幾乎是知識、文化、生活已跟上時代水平的象徵,廣場的水泥圍牆邊不但豎著一盞全鄉罕見的路燈,一具綠色的郵筒,還用木材建了一面比學校黑板大許多的公告欄。讓對街的居民們不管識字與否,天天都能夠面對一張又一張寫滿文字、蓋著紅色大官印的公告。 無論大張小張,用毛筆書寫或用蠟紙刻寫再油印出來的公告,都少不了縣長、法院院長、團管區司令、鄉長這些大人物的簽名。這樣的公告看多了,好像自己的見識也會跟著高人一等。 每一年的元旦或第二天,鄉公所全體員工必定要搬出一些椅子和長條板凳,大家在大門口排成階梯式的隊伍,由宜蘭街找來的照相師拍一張合照。 這是日據時代的庄役場所留下來的傳統,在剛換成民國的第一個元旦,團體照裡那塊鄉公所檜木銜牌,已經重新刨過寫過,寫的卻是「台灣省壯圍庄役場」。不只銜牌照舊沿用了日據時「庄役場」這樣的名詞,連員工的穿著也映現著那個青黃不接的年代。有人穿著西裝,有人穿著中山裝,以及類似日本大學生制服的;也有人穿著日軍留下的制服,兩腳裹著長長的綁腿,只差頭上沒戴軍帽,腰間沒佩軍刀。 但不管穿什麼衣服,都比穿著薄短褲、打赤腳下田的村人體面拉風。只是在那些光鮮的衣著底下,仍懷著一顆顆忐忑不安的心靈。因為光復當初的幾個月,所有的員工一直沒能領到薪水,少數人不忍家人挨餓受凍,乾脆棄職改行「跑野米」。跑是台語,野米是日本話,意思是從事運送私貨,就是利用沿海漁船,航行到琉球去走私美軍的軍毯和毛料大衣。 他們的想法是,日本人走得慌亂,而新來的民國根本自顧不暇,任何人窩在一個海島上這麼偏遠的後山鄉野,想安安穩穩地領薪水,恐怕有得等,不知道得等到民國哪一年。 也許,等到民國一百年這樣的字句,就是從這裡傳開的。但忠於職守的員工畢竟多數,這一年一度的拍照,並沒有因為領不到薪水而停頓,附近居民也照舊圍觀看熱鬧。 有一年元旦,三歲的弟弟穿著一件媽媽改製的燈芯絨水兵服,渾身閃著艷藍色的光澤,手裡還握著一顆黃橙橙的椪柑,站在圍觀人群前面。他立刻成了鄉公所那些叔叔伯伯們拍照前後逗弄的目標,幾乎每個人都會忍不住伸手撫摸弟弟那尖突的腦袋瓜。 弟弟有這樣的腦袋瓜,可能是度晬放進澡盆的水煮雞蛋和鴨蛋,曾經過特別挑選,所以他真的長成習俗中稱頌的「雞蛋面、鴨蛋身」。有雞蛋面的孩子,整個腦袋宛如端陽節午時豎起來的雞蛋,頭頂總是比別人尖突一些。 大人們都說,光憑這個尖腦袋,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會當總統,目前孩子年紀還太小,也許得等到民國一百年吧! 等到民國一百年?那究竟要等多久呢?吃橘子時嘴角會流淌口涎的弟弟當然不懂,我雖然多了幾歲,也想不明白。總之,從大人的口氣中不難了解,必須等很久很久,有可能要等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或是更久也不一定。 但不管還要等多久,弟弟從此有了大志氣。每次遊戲,也不管當時天氣有多熱,弟弟從不忘記把他那夾帶著乳臭和尿騷味的小小百納被,一端繫在頸脖上,當成大人物身上才有的披風,聽大人說,總統身上那件披風,可以抵擋任何方向射出來的子彈。 其實,村人不曾親眼見過總統,只看過鄉公所和小學裡的照片及銅像。有人說,總統先生臉色紅潤,卻只喝白開水;也有人說,那不是白開水,是熬煮的人蔘湯。 關於這一點,我並不相信。因為弟弟臉色紅潤,就是喜歡喝白開水,偶爾沖泡一碗煉乳當點心。有時候,媽媽要他喝點薑湯止咳,或喝點夾雜中藥味道的湯汁,他總是把牙關咬得死緊。 除了弟弟,村裡想當大人物的,還有一些人。 某一年,有個戴著眼鏡的省主席到鄉公所廣場種下一棵樟樹,警察要對街地上鋪報紙擺糖果攤的阿接哥暫時收拾鋪蓋。對街整排住戶,也被要求不要出門,只能從自家的門窗朝廣場觀望。 臨時棲身在小吃店的阿接哥,便偷偷地告訴我們這群光顧過糖果攤的小蘿蔔頭說,省主席又不是總統,竟然可以這麼神氣,總有一天他也要當個省主席。 消息走漏,村長和一些村人都嗤之以鼻,笑阿接哥頭殼肯定壞掉,說憑他那個模樣想當省主席,大概等到民國一百年也當不了。 聽大人這麼說,我們又跑去問阿接哥,既然會當省主席,為什麼還要等那麼久? 阿接哥張著大嘴,露出殘缺不全又被土製捲菸薰得黃褐色的牙齒哈哈大笑,然後正色地要求大家,想要知道答案的,必須伸出右手小指頭跟他打勾勾,對天發誓絕對保守秘密。等他和我們一個個打勾勾之後,即張開雙臂把幾個小腦袋攏在一起,細聲細氣地說:「因為我同樣長著小眼睛,同樣禿著頭,所以我同樣會當省主席。為什麼要等久一點,主要是等我的頭髮再禿掉一些些,同時多賣點糖果多存點錢,到宜蘭街配一副牛角框架的眼鏡戴著才行。」 當然也有村人明白,自己並不適合當大官,卻日夜想著能變成一個有錢人。例如阿春姨的兒子,當兵回來便三天兩頭往宜蘭街跑,說是去學做生意好賺大錢。實際卻是躲到市場裡賭博,而且陸續輸了很多錢。家裡的錢輸光了,又東挪西借欠下一屁股債。 廟公覺得阿春姨可憐,便勸她:「我說阿春仔,妳都幾歲的人了,自己身體可要顧呀!這麼沒日沒夜的養豬母生豬仔,就奢想幫兒子還清債務,恐怕得養到民國一百年才還得了。唉,少年仔不曉事,讓他自己去受苦吧!」 阿春姨總是說:「兒子是自己生養的,做好做歹怨不了誰,只希望他能夠從此戒掉賭博,乖乖在家養豬種菜,一筆一筆把債清了,那就謝天謝地了。」 這個好賭的兒子,賭債欠多了人家不讓再賭,只要見到他人即追著討錢,才迫使他安分地待在鄉下種菜。這個年輕人嘴巴甜,總不忘安慰他母親,表示自己總有一天會成為王永慶第二。 村人偷偷笑說,這下子阿春姨得好好活到民國一百年,才有希望看到兒子像王永慶那麼有錢。因為,前面幾十年要還債務,後面繼續努力幾十年才可能賺錢致富。 但等到阿春姨夫妻陸續閉上眼睛,這個兒子立刻把房子和田地給賣了去清償賭債,從此不用再躲躲藏藏,卻變成一個孤伶伶的羅漢腳,四處去混個飯吃。 在那種大家都窮苦的年代,村人除了在言語對話上找樂趣,還會設法去找些能夠讓自己覺得幸福的夢做一做。 我讀的小學附近,有一條糖廠運甘蔗的五分仔車軌道,鐵軌在光復前兩年被日本人拆去建軍事坑道和碉堡,只留下跨過宜蘭河上的鐵路橋,供兩岸的村人和棺木通行。這樣一座離水面相當高,且橋面狹窄,兩側又無護欄的長橋,幾乎成為學生們冒險練膽的遊戲場。 有一回放學,住在對岸村莊的兩個同學,邀班上幾個好朋友過河去他們家玩。其中,林姓同學的阿公當過村長,全家住在磚瓦房裡,一大排房子有正廳有廂房,各自的門楣上都還留有過年時張貼的春聯。客廳的磚牆上,貼著一張粉紅色單光紙印刷的「春牛圖」,那是當時一個省議員送給家戶的文宣品,方便農民查閱節氣。 經由屋側田埂轉往朱姓同學家時,遠遠只望見田野中一間低矮的茅草屋。土墼砌成的牆壁和門框上,連沿襲日本人掛在門楣上寫有戶長某某某的那種家甲牌都看不到。走進那低矮陰暗的屋裡,才發現家裡看不到任何紙筆,甚至連春牛圖都沒有。 朱同學說:「每年過年,我阿公都會用飯粒把春聯和春牛圖粘貼在土墼牆上,總是隔不了多久就掉下來,我和弟弟便搶著撕開,替代揩屁股的竹篾。」 全家唯一能夠看到紙張和文字的地方,只有一張老舊的觀音菩薩畫像上端,印著「祖德流芳」四個大字。朱同學笑著說:「村裡很多人貼著春牛圖,其實是貼著好看的,因為上面畫有著十二生肖圖呀!像我們家,老老小小只有我一個人讀書,卻也認不了多少字,聽我阿爸說,我們家的老祖宗從來就沒有人識字呀!」 他還告訴我們:「幾年前鄉公所的人到家裡來通知,說我超過入學年齡好幾歲,不能不上學了。我阿公和阿爸還不樂意地回嘴,理直氣壯地表示,家裡窮得連地瓜稀飯都快沒得吃,拿什麼讓孩子讀書?讀書又不能當飯吃。要讀書可以,等到民國一百年家裡有錢了再說吧!還好林同學上學想有個伴,他那個當過老村長的阿公三番兩次到我家,來勸我阿公和阿爸,他們才點頭讓我上學。」 這朱同學年齡大其他同學幾歲,個子又長得粗壯,卻不怎麼喜歡把精神花在課本上。老師常說他,上課時人坐在教室裡,三魂七魄卻飛到操場上。 還有一個學期,朱同學把國語作業和算數作業當做美勞課,國語作業簿裡畫了許多水牛吃草、滾浴、狂奔和相鬥的畫面;數學本子則是畫著喪家作法事時的牛頭馬面,以及十殿閻羅。實在把老師氣壞了,不但用教鞭在他屁股上重重地抽了好幾下,還罵他笨得像牛。 等他屁股上的鞭痕消褪後,便留下一個憨牛的绰號。後來,連他阿公、阿爸都這麼叫他。他老爸還跟導師說:「兒子是自己生的,當然知道兒子跟自己一樣是手拿鋤頭背朝天的料子,何況古人早說了『牛牽到北京還是牛』,難不成你還能教一頭牛進京趕考?唉,看破了,怕是再讀到民國一百年也沒多大用。」 對一個放學回家必須放牛的孩子來說,朱同學對憨牛這個綽號並不在意,反而告訴我:「老師只想到把朱字底下左右兩撇拿掉,讓我變成一頭牛,卻沒想到應該罵我笨得像豬才對,因為國語的朱和豬,讀來讀去都一樣。更何況你們每回玩騎馬打仗,不都是拉著我大聲喊『殺朱拔毛、殺豬拔毛』嗎?」 我奇怪被罵成笨豬有什麼好?他說:「牛只喝水吃草,便長得壯壯的,就能夠勤快的犁田拖碌碡,要牠走要牠停,要牠左彎右拐,牠全聽主人的,當然比豬聰明多了。再說,牛屎也不會像豬屎那麼臭。你說說看,當老師的怎麼可以隨便罵牛笨呢?」 聽完這番話,我突然覺得憨牛一點都不笨, 果然,沒有等到民國一百年,這個被老師罵說笨得像牛的同學,經過夜校、補校、大學夜間部、研究所等連番苦讀,最後當上一所大學的教授。 幾個月前,我和幾個小學同學互相邀約,一起到圖書館聽這個老同學演講,也許是大家多年未見,竟然有人脫口叫他一聲 他演講說的,正是等到民國一百年這樣的話題。他還記得,將近一個甲子前一群同學到他家裡玩的情景。他說家中除了老師發給他的課本和作業簿,根本找不到其他書籍紙筆,所以往後的幾十年,他不得不拚命地鑽到書堆裡頭,想彌補這個缺憾。可萬萬沒想到幾十年過去,卻發現時光倒流,現代人竟然也可以不用紙筆和書籍。 他跟所有聽眾說,等到民國一百年過後,全世界圖書館大門的銜牌,都應該添加兩個字,叫做圖書博物館。學生們走進圖書館,老師便會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告訴大家,這本用一疊紙張印刷後裝訂的冊子,就叫書,大家可以輪流摸摸看、翻翻看。老師也會告訴大家說,這些架子上和櫃子裡的冊子,都是人類自古以來累積的智慧結晶。老師也會教學生們說,他手上拿的這一本書,是四百多年前明朝作家寫的《西遊記》,旁邊那一本寫的時間更早,它叫《三國演義》。無論古今中外的書籍,從各位口袋裡的電子書裡,都能夠搜尋得到,幾座圖書館的藏書也不可能比電子書收錄的多,端看自己是不是勤於去讀它。 我這個老同學在結論時指出,過了民國一百年以後,可能越來越不容易看到用紙筆書寫的文字,以及紙本書籍了。 其實呀!到了民國一百年,人們陸續失去的何止書籍;事事物物一旦成為過去了,誰會去記省那是民國幾年。 所以弟弟一直沒有當總統,阿春姨那個好賭的兒子也沒能成為王永慶第二。那個和省主席一樣長著小眼睛和禿頭的阿接哥,大概只隔了十來年,便因為渾身水腫,膚色黃臘臘地進了墳地,並沒有等到民國一百年。 可照舊有很多人會做著類似的夢境。 村長的兒子,曾偷偷地在老爸的雜貨店門柱上,用紅色蠟筆寫著「紅毛百貨公司」。村人笑說,那要等到民國一百年。 警察分駐所的所長,每次喝醉酒都用哨子把我們這群蘿蔔頭集合訓話,說自己是警務處長,要派這個孩子當縣警察局長,派那個孩子當分局長。村人笑說,那要等到民國一百年。 在那個年代,大概只有「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這一樁事兒,大家不敢用「等到民國一百年」去搭腔。民國三十九年沒人敢用這句話去搭腔,到了民國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都沒有人敢用這句話去妄加註解。 直到民國八十年,在村裡雖然還留著「等到民國一百年」這句口頭禪,可沒想到一下子真的就等到了一百年,當然更不會有人想到什麼時候反攻大陸這樣的話了。 可見過去大家想要的、想做的,不一定要得到、做得到;過去不曾去想的,在不知不覺間,卻接連著到來。 人生希望無窮,歲月卻一絲絲都不饒人,每每稍縱即逝。難怪村裡的老人常說,溜回水裡的,總是比網到的多,千萬別東嫌西嫌,菜埔根總能嚼個鹹。 這回,過了民國一百年,不知道村人還會不會想起過去掛在嘴邊幾十年的口頭禪?也許,到時候得改個字眼說──等到民國兩百年吧! ──原載《聯合報副刊》,已收錄在我新的一本散文集《我的平原》裡,這本散文集由九歌出版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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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