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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少年的溪河(全文)
2011/03/13 20:35:35瀏覽2173|回應1|推薦28

搭船在宜蘭河上航行,應該是近半個世紀來,大多數宜蘭人少有的經驗。

去年初夏,和羅東社區大學一個班級的學員,搭乘塑膠管筏在宜蘭河上航行。船行的河段,從下游的中央橋(壯圍國中後方)至出海口。一個多星期前,再與文化局長鄭文堂等文化局的朋友,從出海口溯溪,船行至中央橋再折返出海口,來回走了兩趟。

《自由時報副刊》3月13日~14日分兩天刊載的〈回到少年的溪河〉,就是我遊河之後寫的一篇散文──

回到少年的溪河 

春天快結束的時候,朋友邀我搭船遊宜蘭河,讓我有機會回到少年時期的溪河。

在志書上,宜蘭河最早叫西勢大溪,一度改稱宜蘭川,後來才叫宜蘭河。人們對流水的排序,各地稱法不一,在我住過的鄉下,若要從小水溝往上數,大略是圳、溪、川,再來便是大江大河。宜蘭河確實是流過我們村莊最大的一條流水,但村人從不稱它是河,足見這排序並非鐵定的規矩。

對 於這條打從村子邊上貼身蜿蜒的流水,村人可不管地圖上寫的白紙黑字是溪是川是河,世世代代都稱它為溪。例如到溪底摸蜆或撒網,到溪埔種菜或施肥,從溪邊挖來的竹筍,忙著送過溪給親戚;或者有人在溪裡罩到一米簍鮘魚,溪水漲了,溪水乾了,反正來來去去都叫溪。這習慣從阿祖、阿公、阿爸一路傳承,不曾改變。

一條在平原蜿蜒不到二十公里、水道寬度大多只有一、二十來公尺,了不起三十來公尺的水流,卻流向浩瀚無邊的太平洋,足夠容納每個少年漂泊的夢想,也讓那些夢想懸著一去便是海角天涯煙水茫茫的膽寒心怯。

不管是美夢或恐懼,只要它與人親近,所有的雄心壯志肯定被如此了無形跡的心緒所牽掛,一寸一寸一步一步地跟隨著歲月成長、老去。

溪河也會隨著季節或天光而有不同的變化,有時河水像半透明的凍玉,像帶著喜氣的瑪瑙,像閃亮冰涼的水晶,魅惑著那個懵懂少年;有時則映著變化萬端的波光,騰跳著騷動的水花,彷彿被撥弄的琴弦,被熟練靈巧的樂手奮力彈擊的琴鍵,挑動著坐立不安的少年。

管筏出航時,應當高掛在天空的太陽,不知道躲在那個角落打盹去了,而不在河面溜滑梯,也不在水底嬉戲,更不為兩岸的蘆葦叢和菜圃打扮。天色灰濛,還不時地飄著細雨。能夠融情入景的,無不迷離惝恍,迭盪起伏。

膠 筏像裁紙刀般畫破水面,驚起的波紋迅即推向岸邊,等在岸邊的蘆葦叢很快用著輕聲細語應答,一面晃動著腦袋宛若吟誦詩詞。從暮春盼到初夏的蘆葦,剛脫離稚嫩,開始泛出翠綠亮光,逐漸顯露少年特有的青澀。彷彿一群已經排好整齊隊伍,個個面帶微笑,準備緩緩滑出舞步的男女學生。想當觀眾,此刻可不要隨便眨眼 哦!抽出新葉的蘆葦,極可能在一個迴旋瞬間,即抽出修長曼妙的腰身。

風吹著,雨絲掃著,不停地對那蘆葦搔癢,令它們忍不住地扭動腰肢,咯咯咯地笑成一團。

年輕時從來不曾發現蘆葦會這麼美,總覺得它們盛氣凌人張牙舞爪,長到撐不直自己的腰桿,彎了腰駝了背照樣不肯罷休地頤指氣使,指指點點。

我和童伴會挑根老得橫躺到水面的蘆葦稈,每個人用小刀切下一小節,削成鴨嘴狀再嵌插蘆葉片,便是牛背上牧童吹奏的蘆笛,笛聲清脆響亮。幾十年過去,那一串串活潑的音符,始終在我耳畔迴盪,一如宜蘭河流漾的水聲。

尤其是高中畢業後,我離開家鄉那十幾年期間,記憶彷彿是閒置在鄉下居處牆壁上的掛鐘,沒有人去上緊發條。暗地裡,只有那稚嫩的蘆笛聲響,猶如一夥看不見的小精靈,不時輪番地去撥弄那鐘擺,讓它持續滴答滴答地響個不停。

這回暮春遊河,在細雨霏霏下,霧氣迷濛中,對我這個突然有了大把年紀的人,雨濕霧籠的何止春愁憂懷?有學問的人都說,時間會治癒所有人的傷口,歲月會撫平任何腫痛。其實,不全然如此。

當船筏經過一處水面映現長條切齊橫紋的河道,糖蜜的味道立即撲襲我那最不靈光的嗅覺。我告訴船上的朋友,這長條橫紋上方,在早年有一座載運甘蔗的小火車鐵路橋跨越,枕木與枕木之間鋪著兩片木板供人行走,它曾經拓印著我年少時的小小腳印。

橋廢了之後,連橋墩都被大水沖掉,留在水面下的橋墩基座,被農民串築成一道低於水面的攔水堰,好攔住基本水位讓岸邊的抽水馬達房抽水灌溉農田。這條藏在水底的攔水堰,僅在某個水位和流速下,願意透露水底的祕密,若隱若現地在水面用波紋做出暗示。

宜蘭河在半個世紀以前,差不多有半個世紀歲月和甘蔗脫離不了關係,水道裡航行著滿載甘蔗的駁仔船,兩岸高灘地種的盡是日本仔甘蔗。

民國初年,日本人在河邊首創以機械做為動力的製糖廠。沒隔多久,這些製糖機器就成了蘭陽溪對岸二結糖廠的開基祖。從印尼爪哇和南美引進製糖甘蔗,遍植宜蘭平原。這些外皮帶有青綠色澤的白甘蔗,村人不論品種,統統叫它日本仔甘蔗。

二 結糖廠築了三條載運甘蔗的小火車軌道,配合人力推送的輕便台車,架構密如蛛網的運蔗系統。其中一條通往太平山方向的小火車鐵軌,後來變成森林鐵路的一部分;另一條軌道,橫跨蘭陽溪再分成兩岔,一路經過我住的村莊,然後越過宜蘭河。河上的駁仔船成群結隊地忙著把高灘地及沿河流域採收的甘蔗,運交小火車載 走。

日本人發動太平洋戰爭,二結糖廠機器要拆往海南島途中,遭美軍飛機炸沉在海裡。小火車鐵軌則用牛車載到山邊興築坑道,有的被拿去起造神風特攻隊通訊指揮中心的堡壘,充當鋼筋包夾在混凝土裡。

台灣光復第二年,宜蘭舊城外橋頭邊一家原本製造樹薯粉的工廠,改裝為製糖工廠。讓宜蘭河持續成為一條散發著糖蜜芳香的河域。日本人留下的那座沒有小火車通行的鐵路橋,儼然是村人和學童出入的捷徑。連南岸村莊要抬往後埤海邊公墓的棺材,都打從這條狹窄的橋上走過,省得繞道。

經過十幾年,宜蘭橋頭的糖廠經營不下去,河裡的繁華盛景跟著凋萎,駁仔船閒著只能掏點河沙做買賣,到了河沙不准掏,船隻相繼扛上岸。少了船隻的宜蘭河,似乎在一夕之間衰老許多。我那少年河上的美麗風景,似乎也被停格在日漸褪色且模糊的記憶裡。

河邊兩側的堤防開始用水泥砌築,彷彿兩道高牆,替代了處處長著野草雜樹,還結著桑椹和紅心芭樂的低矮土堤。早年在河邊高灘地上住了好幾代的竹圍人家,逐一遷離。秋冬固然盼不到白茫茫的甘蔗花穗,像啦啦隊比賽般高舉雙臂朝你歡呼,當然也不用再擔心背後藏著藤條的蔗園巡查,咬牙切齒地從你身邊冒出來,朝你的屁股 上雕龍畫鳳。

日治時河上曾搭有木造吊橋,後來改建為鋼筋水泥橋,可吊橋頭這個地名照舊流傳了許多年。尤其橋上游那個叫豎流仔的河灣,和下游那個叫三角潭的河灣,更是傳說中水鬼群居的巢穴,早年真的收容了不少跳水尋短的冤魂,好在多年之後已看不出半點陰森,遠望仍不失為美麗的河灣。

我猜想,這些年河水受到汙染,且隨處都能取得農藥,買到毒品,更方便的還有瓦斯和高樓大廈,想不開的人再也不必跑遠路來跳水了。世居河灣底下漩渦裡的水鬼,在無人可供抓交替的困境下,勢必難以營生,大概早都溜之大吉了。

「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的年月已然消逝。河水卻承載著一隻散發著臭味的狗屍體,雜草和垃圾緊緊地糾纏在牠周邊,像是一張躺臥的眠床,順著水流浮動。河水的流速緩慢,那股異味也跟著船隻航行了很長一段航程。

沿途只看到一個年輕人,因為岸邊撒網時網具遭水底的雜物卡住,不得不下水清理,否則根本不會有人走進河裡。兩岸高灘地上,也看不到其他人親近水邊。僅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能夠像石雕像般坐在岸邊垂釣。

人家說,任何人老了,身上多少會散發一些令人走避的古怪味道。我想,這河跟人一樣,肯定是老了。

以馬達推動的塑膠管筏,平常在河口一帶捕撈鰻苗,很少溯溪河深入內陸。它比起早年用竹竿撐划的竹筏及駁仔船顯然神氣多了,卻遠不及大竹筒拼湊的竹筏和檜木釘製的駁仔船、鴨母船來得古樸優雅。

一位退休老師在航行途中,一次又一次往河裡撒網,網到最多的也是樹枝和垃圾。失去清澈的河水,讓人看不到優遊的魚蝦,更看不見水底的蜆和蚌殼。過了小火車鐵路橋舊址一段距離,才陸續網到幾條喜歡出沒在鹹淡摻雜水域的海魚。

在 豎流仔的河灣,先後網到的幾條魚,包括福壽魚、豆仔魚、紅槽魚等。其中豆仔魚、紅槽魚皆為海魚。豆仔魚又叫大鱗,和烏魚同屬鯔科,紅槽魚也稱為銀紋笛鯛,和赤筆仔、海雞母同屬笛鯛科。魚類圖鑑上說,最大的紅槽魚體長一百二十公分,棲息在水深達一百公尺的海底礁石區。這次在河裡網到的紅槽大約二、三十公分,稱不上成魚,應該是準備游往海底礁石區的中型魚。因此在牠們鐵灰色的體側,分布有七、八條非常顯眼的銀色帶紋。

身處如此熟悉的河道,難 免想起自己少年時期在水裡摸蜆的場景。那個年月,村裡一幫孩童會在假日拎著小竹籃,打赤膊甚至脫掉褲子,光溜溜地跳進水深及腰的淺水處摸蜆。摸蜆時一隻手探進水底,另一隻手抓住水面上放置河蜆的竹籃,摸著摸著,周邊往往會有成群的大鮘魚翕張著大嘴巴趨近覓食,年紀小的孩童難免害怕慌張,直接的反應是鬆開手中的竹籃,趕緊去護住胯下,免得那閃著刀刃般銀亮的鮘魚或鯽仔魚鑽進褲襠;年紀大些的,只得趕緊往下游去追回被水流走的竹籃。

有時候,也會遇到停滿蒼蠅、散發臭味的禽畜浮屍,貼著身邊流過,大家只能手腳並用地使勁撥動水流,讓那禽畜浮屍遠離自己。結果,受驚嚇而飛起的蒼蠅立即轉移目標,繞著每個人的頭頂嗡嗡嗡地糾纏個沒完沒了。

摸蜆時如果碰上內急,通常就河裡解決。村裡的大人都說:「大茫溪水不差一泡尿」,想想應該也不差一坨屎。當那摻雜著鹹菜葉、芭樂籽、玉米粒、青仁黑的豆瓣等等,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大小糞塊,像散兵游勇突然浮出水面。當它們向下游漂去時,還會一邊打著轉轉。仔細瞧才發現,不知從哪兒群聚來密密麻麻的小魚兒,正 兜著圈子搶食。

若是釣蝦,人根本不用下水,也不必釣竿、不需餌料。拎一截末端開叉的細綿繩,繫個小石頭當鉛丸墜子,選個站腳牢靠的岸邊,把它垂到河裡,很快便有好奇的大管蝦撳住綿繩鬚鬚,當成獵物拖著跑。不管有無經驗,只管迅速拉上綿繩,往往會有一至數尾蝦子成為囊中物。

玩伴裡有學大人做法,當場摘掉蝦頭、剝除蝦殼,把那近乎透明的蝦肉,嘖嘖嘖地嚼得津津有味。我跟著試了幾次,就是沒那個膽子。

從前的人不懂得什麼疏浚整治,大水把堤防沖出缺口,便趕緊運來草包填上土石堵塞;船隻走著走著擱淺了,立即下水拉縴,再不成,招來親友掘深航道。

所以不管河床深淺,隨時總鋪著一層層厚厚的、最細最柔的沙子,每一顆細沙宛如同一家工廠的產品,形狀、大小皆屬相同規格。

有 時候,頑皮的流水會把一些沙子堆疊成沙洲,如果這沙洲浮出水面太久,小鳥和小水鴨就會到這塊新生地歇腳,先是把它當做是散步或慢跑的運動場,然後開始啄啄這裡,挖挖那裡,翻找自己喜歡的食物。當然不會忘記把野地裡吃進肚子的草籽樹籽,回饋撒播在沙洲上,等那些草長多了,那些樹長高了,便在那兒築巢養兒育 女。沙洲環著溪河流水,野貓野狗和老鼠們身上沒長翅膀,很難來搗牠們,偷牠們的蛋,擄走牠們的孩子。

少年的溪河,從不為天空掩飾,管你老天爺喜怒哀樂或興奮沮喪;也從不為大地隱藏,管你河底躲著什麼魚蝦,躲著什麼河蜆蚌殼什麼燒酒螺。少年的溪河,乾淨而清澈,正是一面天天擦拭得最為銑亮的鏡子,映照著天地,從不隱晦含混。

於今,船隻不見了,沙洲不見了,小鳥和小水鴨不見了,許多魚蝦和河蜆蚌殼也不見了,回想昔日種種情景,心底不免格外悵然。猶如一個返鄉的遊子,明明穿梭在昔日居住過的村落巷道,眼下卻看不到任何一襲熟悉的人影,或一幅熟識的面孔。

這趟航程,我沒遇著少年時期在河裡熟識的?魚、鯽魚、苦甘仔、草魚、鯰魚,縱使船到了河口地帶,也無緣見到「葫蘆頭、鐵釘尾」的土龍。

宜蘭河口的土龍遠近馳名,乍看有點像鰻魚或鱔魚,少肉多刺,習慣棲息在靠近河口的底泥,村人抓到牠都捨不得賣,自己留著泡酒燉煮,孝敬父母或年長的叔伯,說是滋補筋骨。

宜 蘭濱海漁村濕氣重,不管種田或打魚,日子久了風寒濕氣容易鑽到關節筋骨裡頭,他們最懂得用這種代代相傳的土產偏方來防治。談到這裡,駕駛船筏的朋友歎了一口氣說,不知道是水髒了還是其他因素,土龍一年比一年少見,偶爾網到釣到一條兩條,看到的人都會投以羨慕的眼光,讚說是抓到國寶了。

最近兩 年,我常把河堤當做黃昏時的運動場,走在高高的堤防上看著蜿蜒的水流,宛若站在高高的陽台上,俯瞰著曾經日夜思慕的人從屋前走過。再也不管它是否保有細瘦的腰身,或是豐腴的體態,或是已經佝僂的身軀,忍不住還是想多看幾眼。心裡細想,那少年與這溪河同樣都被時間追著跑。我究竟能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想到什麼?實在有些惘然。

我不斷提醒自己,已經回到少年時的溪河,且正航行在年輕時的夢境。可很顯然,視覺與記憶再也無法對焦,情感與現實再也無法妥協。

唉!究竟隔了多少年了?我不想去推算,一切恍如昨天,一切都像是翻閱同一本書的不同章節,類似的場景和類似的思緒,卻也只是類似。熟稔或陌生,現實或夢境,往往不容易找到分明的界線。

人生如此,天地亦然!●

──已收錄在散文集《我的平原》,照片為吳敏顯所拍攝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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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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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 夜 是 我 幼 年 曾短 住 過 的 舊 地 ﹗ 懷 舊 哦 ﹗
2011/04/07 0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