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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22 20:02:23瀏覽7360|回應3|推薦28 | |
白甘蔗.黑糖膏 吳敏顯
● 陳水螺和李阿欉 台灣光復前後,宜蘭地區流行過一段捉弄人的對白。凡是有人問道:「借問先生您貴姓?府上住叨位?」 對方的答案往往是:「小弟是二結陳水螺。」或者是:「枕山李阿欉。」 這樣戲弄人的對白,源自日據時期的二結糖廠。 二結糖廠設置於西元一九一三年,前後接續營運將近三十年。糖廠規模大,原料蔗栽植區幾乎涵蓋了宜蘭大部分的平地鄉鎮,工人作息管理困難,光是上工下工時間就不易精準掌控。特別是在那種普遍窮困的年代,一般民宅牆壁上能有具掛鐘的,都是經年累月省吃儉用購得,個人手表更屬奢侈,蔗園工人根本載不起手表,糖廠為了管理蔗園工人作息,在太平洋戰爭之前都是利用手搖的空襲警報器,發出「嗚──嗚──」長短不一的警報聲響,傳達作息時間。 每天早上六時上工、中午休息午餐、傍晚收工,皆由糖廠搖響警報器為號。民間習慣把警報器叫水螺,閩南語的「鳴響」與「陳」發音相同,於是「二結陳水螺」很快傳遍宜蘭。而員山鄉枕山村早年以生產李仔馳名,滿山遍野都是珍珠李、紅肉李等李仔樹,一棵樹叫一欉,在「二結陳水螺」響遍宜蘭農村之際,很自然地就衍生了「枕山李阿欉」的名號來。 家父年輕時,找到的第一份工作,遠在三星鄉一個叫做「二萬五」的鄉下地方,擔任原料蔗糖度檢測工作,每天和白甘蔗為伍。有一天,三星街仔有人辦喜事,特地從羅東街上請到一家寫真館老板去照相,去程回程都要經過二萬五,老板在回程路過時,想到箱子裡還剩一張玻璃底片,便邀父親和幾名裝卸甘蔗的工人,坐在運甘蔗的台車上合照留影,背景正是一列滿載白甘蔗的台車。(上圖) 照片上的工人,個個裹著長綁腿避免蔗葉割傷,卻大多赤腳無鞋可穿,有人不好意思赤腳面對鏡頭,還刻意地把腳丫子藏到地上堆積的蔗葉裡。但不管露不露腳丫,他們已經在無意間為宜蘭的製糖歷史,留下一幅珍貴的影像。 台灣早在荷蘭人佔領時期即生產蔗糖,宜蘭開發得晚,卻很快有人力獸力製糖的蔗廍設置,例如壯圍鄉大福村陳姓人家所住的「蔗廍底」,即是設有製糖蔗廍而得名。另外,宜蘭河口的東港村,從清朝、日據,到民國六十七年三月以前,向以民壯圍堡廍后庄、壯圍庄廍后及壯圍鄉廍後村為行政區域或地名。這個「廍」就是「蔗廍」,老一輩把當地地名叫為廍后,正是標明在村莊前頭應該有個製糖的蔗廍。 ● 流著糖蜜的宜蘭河 根據《宜蘭縣志》記載,在日據及光復初期,種植甘蔗製糖是地方重要產業之一。宜蘭河流域的員山鄉、宜蘭市、壯圍鄉是主要種植地區,連宜蘭河高灘地都遍佈蔗園,因此駁仔船(下圖)堆滿「日本仔甘蔗」(下下圖)航行在宜蘭河上的風光,曾前後持續達半個世紀。而河左岸的宜蘭市七張里,可能還是宜蘭地區機械製糖的發源地。 縣志上說,日本人波江野吉太郎等曾於一九一○年在七張設置以蒸汽為動力的改良蔗廍,這是宜蘭製糖業從獸力的「牛廍」進入機械製糖的開端。三年後這套機械設備搬到五結鄉的二結,帶頭成就了二結糖廠往後近三十年的產製風光。運蔗專用的小火車(五分仔車)鐵路,橫越濁水溪,從溪南伸向溪北,到了溪北還分成兩岔,一條直往北闖經壯圍鄉的美福、壯五,橫跨宜蘭河到壯六、十三股、新社到大福,另一條在目前縣政中心附近朝西伸入,到惠好、深溝一帶。 小火車鐵路就像是一棵樹的主幹,延伸出去的枝椏,便是依據路況由輕便車、牛車、手拉車、駁仔船構建密密麻麻的接駁網絡,把宜蘭鄉下人的農耕生活全加網羅,尤其是宜蘭河沿岸,天天都可以聞到駁仔船滿載甘蔗所散發出來的甜蜜氣味。 二結糖廠製糖機組在一九四二年拆除運往海外,小火車及輕便車鐵軌跟著拆除,橫越宜蘭河的小火車鐵路橋,繼續留存下來供兩岸居民通行,包括河右岸壯圍國小一帶要抬到後埤公墓埋葬的棺材,都走這條捷徑。直到民國五十年波密拉颱風及五十一年的歐珀颱風相繼侵襲,鐵路橋才被洪水沖毀。目前溪北唯一留下的小火車鐵路遺蹟,是當年往員山深溝線一座蒸氣機關車加水塔的水泥基座,豎立在尚深路的田野裡。這座形似殘破橋墩的遺蹟,所在地點原屬私有農田,民國八十五年前後我利用深洲農地重劃機會,建議鄉長廖明灶把那塊農田列為「劃餘地」,使此一水塔基座得以保存。 二結糖廠結束營業不久,日本人跟著戰敗投降,宜蘭的製糖業只剩大南澳一家糖廠在苦撐,等到台灣光復後第二年,才陸續有其他私人糖廠設立。宜蘭士紳廖燦堂等把宜蘭河宜蘭橋頭附近的樹薯粉工廠改建為宜蘭糖廠,很快又使得宜蘭河上的駁仔船船運重新活絡生機。 宜蘭糖廠前後經營了十七年,到民國五十二年糖廠關閉後,製糖機器和通往宜蘭河邊的輕便車道很快被拆除一空,但廠房和磚砌煙囱一直到七十七年還殘存屹立,變成附近小朋友躲貓貓的遊戲場。每遇颱風地震時,附近居民怕它倒塌壓死人而要求拆除,舊址目前設有一家鐵工廠。 駁仔船在宜蘭河載運甘蔗,早從日據二結糖廠時期即盛行。不論是由東港逆流而上,或由員山順流而下,都把甘蔗載到壯六村的鐵路橋下,再由小火車運到二結糖廠。光復後交給宜蘭糖廠的甘蔗,集散地改在宜蘭橋頭附近,上了岸由輕便車推進廠裡。 每艘運甘蔗的駁仔船需要兩名船伕,載甘蔗逆水上行若遇到航道水深不足時,前面一人要上岸步行拉縴,站在後頭的繼續用長竹竿撐划兼顧掌舵。拉縴的繩套,類似海邊牽罟的「腰抄」,不同的是拉縴繩套披在肩頭而不套在腰間。順水則改用長槳划船。回程空船,偶爾也會在宜蘭市新店受託載運紅磚,或是要下鄉演戲的戲班,或是到宜蘭街上購物、吃完拜拜要搭便船回家的鄉親。 據祖孫三代都在宜蘭河從事船運工作的壯圍鄉民林乾源指出,從壯圍東港逆水運甘蔗到宜蘭,一天可運兩趟。從員山大湖順水載甘蔗往宜蘭,可以多走一趟。載運甘蔗以每年農曆十月至翌年三月最密集,甘蔗盛產期集中在冬至後一百天,正是宜蘭的雨季,接連工作下來,連身上穿的簑衣都會長出一層青苔。 船伕必須在早上四點半出門,晚上六點才可能回到家。有時糖廠趕工需加班運甘蔗時,廠方會供應晚餐麵食,吃過晚餐起航,從壯圍往上多載一趟甘蔗,大約夜裡十點交貨。載甘蔗回工廠一趟二個半小時,空船下到東港,也要四十分鐘。 所幸駁仔船安全性高,很少發生事故。偶爾翻船,大都發生在堆好甘蔗駛離岸邊之際。原因是,先前停靠時不知道船隻有一邊或一頭已經觸底,堆放甘蔗時無法抓準真正的平衡點,一旦船隻推離岸邊,觸底的一邊或一端即會因甘蔗堆得太重傾斜,甚至翻覆。遇有颱風大雨過後,航道變化莫測,或是到了初春水淺,船伕都得下水重新挖闢航道,有時還得僱人幫忙。 宜蘭糖廠產製期間正值光復不久,緊接著大陸易手,經濟景氣不好,糖廠付不起載運工資,就拿所生產的黑糖支付。糖廠曾經總結積欠林家運費,給了他們六千多包黑糖抵帳,那種袋裝的黑糖每袋五十台斤,六千多包黑糖在家裡整整堆放了兩年,才被日本人買走。 距離宜蘭河較遠的村莊,像壯圍鄉大福、古亭,以及礁溪鄉龍潭,員山鄉內城、深溝、再連等田野間的甘蔗,只能靠手拉車載運。根據手拉車工人李新發回憶,他們清晨上工,從大福村收運甘蔗,拖到宜蘭糖廠正好天亮。接著再往員山鄉深溝去拉一趟,才算完成一天的工作。 李新發說,當年這些地區的路況都不好,石頭路面凹凸不平,每車載重近千台斤,工資是十五台斤的糙米,如果要領錢得先記帳,拖到月底才結帳,當然也可以要求先領取部分糙米,月底再拿部分現鈔。手拉車一天拉兩趟,能夠賺到三十台斤糙米,是一般工資的兩倍,雖然辛苦卻是個相當不錯的活。一支手拉車隊,通常在十八輛以上,堪稱浩浩蕩蕩。 ● 白甘蔗和黑糖膏 偷吃甘蔗是那個年代所有鄉下小孩的樂趣。蔗園裡,到處橫行肥大的田鼠和大錦蛇,雖說錦蛇善良無毒,畢竟還是蛇,因此蔗園成了孩童的禁地,要偷吃甘蔗只能另覓他途,最常偷的是駁仔船上的甘蔗。宜蘭河邊緊靠水湄的苦藍丁仔或菅芒叢,就是孩子們藏身等著偷甘蔗的地方。 宜蘭河河道不寬,深淺不一,滿載甘蔗的駁仔船必須忽左忽右循著航道才能通行無阻。部分航道緊貼著岸邊,沿河村莊的孩子,天天在河邊戲耍,對那看不見的航道何處該偏左或靠右,一如船伕瞭若指掌。大家眼看滿載甘蔗的駁仔船緩緩靠邊駛來,即由比較大膽的孩童帶頭,事先埋伏在岸邊的草叢裡,待船頭駛過,兩端的船伕視界都被堆疊如山的甘蔗擋住時,伸手拉住其中一根甘蔗用力往後拉扯,這時繼續前駛的駁仔船正好助其一臂之力,很快便能抽出這根甘蔗,不管有沒有抽到甘蔗,都必須立即逃開。否則後端撐船的長竹竿,揮過來正好可以掃到小蘿蔔頭的屁股。有些動作不俐落的,常被打得哀哀叫,只是大家還是樂此不彼,守在岸邊等待第二艘駁仔船駛過來。當然,多數船伕會睜隻眼閉隻眼,把整個過程當做一場大人與小孩的遊戲。 白甘蔗纖維粗糙,啃它常會傷了嘴唇和口腔,偏偏白甘蔗糖份高最能解饞,何況又不用花錢買,對身無分文的鄉下窮小孩,當然具有十足的吸引力。 除了偷吃甘蔗,廚房裡調味用的黑糖,對孩子們同樣是誘惑。鄉下人家習慣把到雜貨店買東西的任務編派給孩子,讓孩子去學習人際關係。但買醬油、買菸酒、買鹽巴或買土豆,都不會有人搶著去;一說到買福肉(龍眼乾)、買糖,則人人搶先,看誰跑得快。因為買福肉或買糖,都可以順手偷吃。尤其當年買到的糖,都是店家從一大缸糖裡舀出來的粉狀黑糖,很容易從中間找到受潮凝聚成塊的黑糖塞進嘴裡,走在半路上還會有令玩伴稱羡的黑色膏汁,打嘴角流出來。 運氣好的時候,嘴裡含一塊之外,口袋裡還能夠藏住另一塊。只是遇到天熱和體溫的烘烤,往往把它化成一大團黑糖膏滲出來,心裡可惜的是進不了嘴裡,倒忘了還會挨打或受責罵。媽媽或阿嬤接到買回來的糖,通常會故意在手裡掂掂斤兩,一面還問買糖的孩子說:「有沒有抽稅?抽了多少稅?」 孩子總是抿著嘴,搖著頭,趕緊往外跑。其實,擠出嘴角的黑糖膏早洩了底。媽媽或阿嬤這麼明知故問,不過是逗著孩子玩吧!另外,買回新糖裝罐之前,清理舊糖罐也是個美差事,伸出指頭朝罐底繞一圈,往往能夠摳出大團大團受潮沉在罐底的黑糖膏,這不算抽稅,應算是公開合法的酬庸或利潤。 ● 甘蔗板和甘蔗門神 糖廠的蔗渣曾經被做為造紙原料,光復初期的紙張大都呈灰色帶點土黃,紙張還分正反面,正面較為光滑,可用來寫字印刷,而粗糙的反面甚至夾帶著未分解的稻草或蔗渣。當時上廁所用紙稱為草紙,真是名副其實,絲毫不騙人。 蔗渣製品用得最多的,應當是「甘蔗板」,半公分多厚的咖啡色硬板,同樣是一面光滑一面粗糙,重量則比同大小、同厚薄的原木木板要重很多。蔗板依質地堅實和鬆軟而分不同等級,鄉公所辦公室或小學裡教室的隔間,都利用最好的蔗板釘製,釘好後不必上漆就平整好看;天花板則會選鬆軟的蔗板,這種好像還混雜了稻草當原料的蔗板,重量顯然輕了許多,高高地釘在屋頂,萬一哪天掉下來也不致砸傷人。只是這樣的墻壁和天花板,並不耐久。隔個兩三年,它們從空氣吸飽潮氣之後,會變得凹凸不平,有的鼓起來,有的凹下去,一旦變形,很容易脫框掉落。 我們鄉下迄今還保有個習俗,每到除夕換新門聯同時,會在門框兩側豎立帶根帶尾的全株甘蔗,宛如肅立的門神。其實它代表的是,這一家的主人甚至全家人,來年在職場上可望像那甘蔗一樣節節高升。如果是做農的,求的是風調雨順大豐收,商家寄望的則是生意一天比一天興隆。 只是記憶中家家戶戶豎立的全是紅甘蔗。紅甘蔗和白甘蔗相比,前者甜度不及後者,長相則紅甘蔗只能用粗壯肥短形容,而細瘦的白甘蔗節節往上抽長,有時長到足有兩人多高,彎個腰還會繼續仰頭上闖,好像沒完沒了,所以要論節節高升或甜甜蜜蜜,紅甘蔗絕對趕不上白甘蔗。大家捨白甘蔗就紅甘蔗,與紅白顏色固然有關係,而白甘蔗受管制取得不易也是因素。從這裡也可以看出鄉下人的忠厚,職場上只求穩紮穩打,能有個合理升遷就心滿意足,並不奢求一步登天;農耕只求風調雨順,多收個一兩成就謝天謝地;營商求的也不過是多一點點利潤,並非整碗捧走。 白甘蔗,我們鄉下人一直叫它「日本仔甘蔗」。從志書上去搜尋它的身世,這種蔗莖帶有黃綠色澤的白甘蔗,其祖先應當來自印尼爪哇。台灣光復後經由雜交改良,可能摻雜了少許的南非和其他品種的血統,仍然與日本毫無干係。為什麼大家叫它「日本仔甘蔗」?勉強牽拖,只能說白甘蔗是原料蔗與百姓不親,所以它只能和日本統治者站在同一國。 蔗農滴在泥地上鹹鹹的汗水,長成了長長的白甘蔗,再由製糖會社榨出甜蜜蜜汁液。辛酸耕種的過程和這樣的名號稱謂,也許只有當時農村流傳的俗諺所說:「第一憨,種甘蔗隨在會社磅。」能夠略為道出一二。 如今在宜蘭河畔,偶爾還能夠找到零星的白甘蔗,它們不再是用來做製糖的原料蔗,更不是用來直接食用。它們只是被做為過年時薰烤鴨賞和腊肉的材料。這或許是當初引進和改良白甘蔗的專家們始料未及,但能藉此延續了白甘蔗的香火,讓那甜蜜又辛酸的記憶永遠存續,應該值得慶幸。 ───原載《老宜蘭的腳印》散文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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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