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重陽那天晚上，我住的城市突然高興的放了兩千個天燈。還說是從來沒有一個城市一口氣放過這麼多天燈。

天燈升空時，任何人都可以祝禱許願，據說以第一次目睹天燈升空的人最靈驗。

在場的泰雅族人說，忘掉失去的土地，忘掉仇恨，遠離一切惡靈；噶瑪蘭人也說，忘記離鄉背井的傷痛，忘記一切屈辱；漢人在燈上寫著，從今而後和諧共榮；政府官員寫的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我站在大草坪中央，使天空看來更寬闊些，才開始念著我的禱詞──天燈啊！請儘量飛高一些，飛遠一點，讓我的小腳外婆也能看到整個夜空都是天燈。

這時候，應該有人朗誦詩篇，或吹奏簫笛。不應該有人用擴音器說明這，說明那。這時候，應該沒有其他的燈光，卻有幾束大型的探照燈，照向人群。

二千隻天燈是學生做的，如果讓一般民眾做，我就會去做一個，然後在上面寫著：「送給小腳外婆」

外婆活了一百歲，一百歲的人看過很多古怪東西，卻不一定看過天燈。以前的宜蘭人不會放天燈，現在外婆死了，宜蘭人才懂得放天燈。

天燈裡的火苗越旺，飛得越高。放得早的，已遠得像天邊一粒粒星星；有些天燈，只騰空飛過旗杆，便頭一歪，燒成一團大火球，迅速的墜落在草地上。相信所有夜晚的燈光，不管在地上或天上，它們能為活人照明，也能為死去的人照亮夜路。

天燈在天空裡一定很安靜，一定聽不見地面的歡呼聲。我曾經在夜間跳過傘，我當然知道。

許多年前，一個農曆七月一日晚間，我搭乘的C─46飛機兩度衝到跑道頭末端，爬不上天空又折回，然後揹著重重的傘包，換搭另一架飛機，才飛到屏東潮州上空，許多香蕉園和甘蔗園的上空。

機門敞開著，天空和地面都成了很深很深的黑洞，只有村鎮聚落才密佈點點的燈光。飛機一轉彎，那燈光立即像掛在機門上的華麗門簾。我撲向那門簾，發現迎接我的是一片非常安靜的虛空，完全不需要聽覺的天地。

很多天燈向外婆躺著的海邊沙崙方向飄去，要是她老人家知道，那飛得很高很高的大燈籠，竟然是用她最熟悉的卦金紙錢，浸泡著臭番仔油點燃的，必定會說出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評語。

記得大舅舅病危的時候，躺在臨時鋪成的板床上，要外婆用手杖打他。小腳外婆便舉起竹節手杖，朝著板床邊緣狠力地敲了一下，含淚說了兩個字「不孝」。

舅舅死的時候，差幾天就是除夕；小腳外婆過世是中秋節前半個月，送外婆到海邊沙崙是中秋第二天。重陽的天燈升空時，舅舅和外婆應當都走不太遠。

放天燈的第二天早上，有人在兩公里外的鐵路旁，撿到一個大天燈。應該還有很多飛得更遠的，飛到海邊沙崙上空。我想一定有，這回，一百歲的外婆真的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看透透了。

要是問外婆天燈像什麼?她一定會說，就像把醃鹹菜的大陶缸，頭下腳上的倒扣過來。

天燈飛走了！秋天的夜晚越來越涼；沒有天燈的天空，則越來越黑。

──原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