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林這個山鄉，對我和某一些人而言，還挺神秘的。

雖說有幾十年的歲月，它曾經是來往台北、宜蘭間人車必經之地，可惜我和這些人通常都是坐著汽車呼嘯而過；要不然就是狼狽不堪地下車嘔吐，再做幾個深呼吸，把五臟六腑鬱積的穢氣換成茶香，順便臨著溪谷撒一泡尿。

這個春天，我專程走了一趟，把車停在茶葉博物館停車場，即背起塞著書和筆記本的背包，在舊橋、新橋和老街、新街一帶徘徊，然後走下北勢溪的溪谷閒逛。

這才發現，坪林不僅僅是一條街，不單是過去經常走過的和看到的──那一條幾百公尺長，卻兩側全是店鋪的街道。

那一條賣米粉湯也賣茶葉，賣餛飩麵也賣茶葉，賣茶葉蛋也賣茶葉，賣罐頭食品也賣茶葉，賣地瓜青菜也賣茶葉，賣古早味豆腐也賣茶葉，賣炸小魚炸雞塊也賣茶葉，賣鹿茸肉桂也賣茶葉，賣麥芽糖也賣茶葉，賣可樂冰棒冰淇淋的照樣賣茶葉的街道。

二十一世紀了，眼看著那些很快要當家做主的年輕人，只認得買到手即可咕嚕咕嚕下肚的碳酸飲料，誰也不樂意使那文人雅士慢條斯理的功夫，去煮茶煎茶品茶，不免擔心這條茶葉街怎麼走得下去？

我痴傻一問，才猛然發現，坪林人不僅賣茶葉。他們還把冷泡茶裝在瓶子裡，學碳酸飲料那樣讓現代人隨時隨地暢飲。他們還把茶葉做成茶油、茶梅、茶葉蛋捲、茶葉牛軋糖、茶葉貢丸、茶香鱒魚、菜油煎鰻、茶油燜雞、包種茶凍、包種茶粽、包種茶鵝、抹茶銀絲捲、綠茶手工麵線……。

這年頭，無論年少年長的睡覺做夢，都離不開如何養顏養生打扮自己，坪林人便利用茶葉做成肥皂，把茶葉用鍋爐蒸煮茶湯，供人茶浴泡澡，或熱敷去斑消眼袋。老祖宗傳下來的種茶製茶手藝，一旦發揚光大，吃的喝的抹的洗的摀的一應俱全，神奇吧！

正是這一條街賣什麼都會賣茶葉的街道，把不少過客變成遊客，樂於留下來品嘗這些獨特的餐點茶食。更進一步誘使大家深入週邊聚落，流連北勢溪沿岸的山光水色。

可自從北宜高速公路從坪林人的枕頭邊駛過之後，願意中途逗留的人車遽減，那多彎道多起伏的北宜公路僅剩下不得不走的大貨車。每個星期幾乎要等到兩個例假日，才會有載著遊客的大小車輛穿梭，坪林街上才能重現熙熙攘攘的繁華盛景。

過去北宜公路車多人多，大家只顧兼程趕路，很多美景一而再地被錯過。尤其是危崖落石和九彎十八拐的驚險，加上路側揚起的紙錢，飄忽不定的山區濃霧，往往令人心生驚懼。上了年紀的宜蘭人，都聽說過這條路住著許多妖媚的女鬼，好像任何人心神一恍惚，那傳說中的女鬼便會跳到路中間，張開超長的手臂攔住去路。

其實，在群山中蜿蜒的北宜公路，是一條風光明媚的道路，它不但是進出坪林的要道，坪林有些古老的村莊聚落就分佈在它兩旁的山谷河階。

一路上，春天有花朵，夏天有蟬嘶，秋天有黃葉，冬天多雨霧。有時候，東山飄雨西山晴，平地的太陽跟著人車上山，喘著氣爬到半路就耍賴不走，把天空和山林全塞給雲霧管轄。有時候，太陽又像個頑童，不時地探出頭來和雲霧捉迷藏，奈何寡不敵眾，很快叫千手的雲霧摀住眼睛，兜頭蒙塊黑布，撂倒在山窩裡。使山間的美，美得更令人難以捉摸。

幾年來，車少了，過客少了，似乎連早年傳說裡那些鬼怪也少了。走北宜公路進出坪林，不管彎那個彎，拐那個拐，已經看不見用來賄賂鬼怪的紙錢。

過去那些車陣和那些在人們心頭搗蛋的鬼怪，一起把道路給讓出來，把山把樹把天空把溪流把村莊，統統讓出來。

哈，哈！眼前剩下的是寂寞的山，寂寞的樹林，寂寞的天空，寂寞的溪流，寂寞的茶園，寂寞的村莊和寂寞的街巷。想來最最適合像我這種寂寞的懶人遊蕩。

有錢的人，可以買一大片地，買一座山，買整個小島據為己有。他們萬萬料不到，像我這種無業遊民，興起抓住春天的尾巴來此山間閒逛，竟然也能夠擁有群山，擁有整條北宜公路，擁有坪林的老街和新街，擁有北勢溪以及溪上的新橋舊橋和吊橋拱橋。連同那些我眼下看得見，以及看不見的廣闊天地。

如果，像我這種寂寞慣了的人，都不懂得享有這麼一方天地，最後大概只能便宜了精於探索的玩家。他們可能是鐵馬騎士，可能是機車族背包族，或是一些喜歡露營狂歡的年輕人。

我在坪林國小後面，從老街的一條巷道裡找到一家三合院。屋牆、門框、窗框的石材，都是鄭姓人家的老祖宗請來石匠裁鑿的，屋頂的紅瓦片則是鄭家老祖宗，帶著兒孫蹲在鮘魚窟附近山區，蓋瓦窯一片一片燒製的。未完待續………

……全文請參閱九歌出版社2015年6月1日出版的吳敏顯散文集《山海都到面前來》

 照片說明── 上：聽到北勢溪的水聲，才知道什麼叫天籟。中：坪林老街。下：北宜公路車少人少，連愛搗蛋的鬼怪也不見了，整片山水都讓了出來。以上三張照片皆由吳敏顯所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