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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戲
2006/02/01 11:07:33瀏覽1011|回應0|推薦7
■ 拿稻草火把看夜戲

每回看到野台戲演出,記憶大神總會在瞬間把我送回五歲之前童稚歲月。

那時候,我們家搬離宜蘭縣壯圍鄉土圍村已經兩三年,新住的村莊在鄉公所前面,多了小街道也多了柑仔店、鹽糖鋪子、理髮店,以及整天散發著當歸與肉桂香味的中藥鋪,還多出一些玩伴能夠在鄉公所的庭園和辦公廳捉迷藏。但全家不管大人小孩,對土圍村田野間那棟舊瓦屋,仍然戀戀不捨。

祖母常利用各種節慶,帶我回舊瓦屋。半個世紀前,從壯圍鄉公所走到土圍村只有一條石子路,中間要踩過宜蘭河上的木板橋,穿過古亭國小前農會倉庫邊宜蘭河舊河道堤防,到了店仔川雜貨店那個十字路口,遠遠就能夠望見低矮的石板土地公廟蹲在路旁。經過土地公廟拐進田間小路,舊瓦屋彷彿笑呵呵地彌勒佛咧著大嘴盤坐在稻田裡,同時張開翠綠的竹圍手臂,等著我們投入懷抱。

這樣一段路,祖孫倆走走停停最少要走半個小時以上。我走不動時,祖母揹我走一段,四、五歲的孩子揹起來已經挺累人,她老人家還是喜歡帶著我這個長孫,回到竹圍裡的舊瓦屋住一宿,晚上和一大群親戚到土地公廟看野台戲。

野台戲通常分日場和夜場,所謂日場戲大約在下午二時開演,夜場則在吃過晚餐以後。節慶時的農村婦女,白天忙著殺雞宰鴨拜這個拜那個,一直要忙到傍晚親戚吃過流水席,才能趕夜場戲。太陽一下山,鄉間田野的夜晚總是黑漆漆地,大家只能拿著稻草綁成的火把照路。這段時間,墨黑的大地突然這兒那兒的冒出一朵一朵的小火苗,在田埂和小路上映照出忽隱忽現的光暈,那便是分頭奔向土地廟前進的看戲隊伍。隊伍裡夾雜著人聲,使閃亮的小火苗變成一串串飄浮的音符,情景非常動人。

稻草是農作副產品,隨處都有。幾十根乾稻草捆束成的火把,點燃後通常只讓它保留火星,儘量避免它騰起火舌,以延長火把燃燒的時間。雖然火星的亮光有限,只在貼進路面時才能夠引導大家前進,但人多不孤單,似乎連火星也跟著光亮許多。

如果遇到水溝缺口等危險路段,或是有人滑倒,大家才會將火把前後甩動,使其吐出火舌,大放光明。要使稻草火把明亮或昏暗,只要控制得宜,捆綁時再用點兒技巧,綁太緊了火星容易熄滅,綁得太鬆則火舌會順著一根根稻草騰起,且燒著後的稻草很容易掉在腳掌上。

鄉下人習慣穿著木屐,穿木屐不耐走遠路,也不方便走崎嶇不平的路面,去看戲時大家通常都是把木屐拎在手上,打著赤腳走路。到了接近土地廟時再旁著水溝邊撥點水,把腳洗乾淨再穿上它。光著腳丫被稻草火苗燙到,就像遭到毛蟲爬過,有時會痛好幾天。不過,小孩子都不敢叫痛,深怕一叫痛,下回準沒人肯帶著去看戲。

對孩子而言,野台戲最熱鬧的角落不一定在台上,台下四週那點著電石燈火的攤販,無疑更具吸引力。零嘴吃完了,夜戲還沒散場,只能窩在祖母的懷裡進入夢鄉,再大聲的鑼鼓也驚不醒,回程時只有勞動堂哥、堂姐們輪流揹著。

■酒醉課長和皇帝對唱

稍大一點,能夠自己結伴跑到鄉公所附近的古公廟和先生公廟看戲了,就不再跟祖母遠征舊瓦屋看夜戲。這時候,不管那日場戲何時開演,中午放學回家草草扒過幾口飯,即匆忙丟下飯碗跑到廟前報到,大人總是嘲笑我們是「趕著去幫做戲仔洗碗」。

事實上,小孩子急忙的趕去,主要是看戲棚下的捏麵人、糖葫蘆、擲藤圈、棉花糖等各式各樣的攤子。戲真的開鑼了,也沒有孩子會看得專心,更不懂得欣賞演員的裝扮、身段、台步或唱腔,只要看到演員們臉上敷上彩妝,穿著花花綠綠的戲服,在台上打情罵俏,對於戲文內容根本不曾去體會。因此看了很多台戲,結果也只能記住薛平貴、王寶釧、薛丁山、樊梨花、梁山伯、祝英台……幾個名字,還有那個演戲出名的宜蘭英仔和愛哭棗仔,僅此而已。

看歌仔戲另外一個有趣的地方是看後台,看那原本在台上還是個未出嫁的閨女,回到了後台竟然解開戲服便是個餵奶的媽媽;而臉上畫得妖嬌美艷,走起路來婀娜多姿的公主,在後台突然搖身一變,成一個坦胸露乳的大男人。

遇到接連演出兩天的戲,夜場戲結束吃過點心,大家在戲台上鋪開草蓆、繫上蚊帳,把戲簍圍一圈或張掛戲服充當遮簾,整個戲班的男女老少就睡在戲台上過夜。第二天我們上學路過時,他們還在呼呼大睡。有幾次,我還在中飯過後看到皇帝、嬪妃,甚至與前一天晚上才害死他們的奸臣們,在戲台上坐成一圈嘻嘻哈哈地打四色牌。

鄉公所有個課長,喜歡喝酒且每喝必醉,喝醉了一定要在我們村裡的馬路上玲瓏繞,走起路來像神轎起鑾一樣,左撇右拐、前進兩步倒退一步,村裡的婦女們形容酒醉課長一次可以走七、八條路,誰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是朝那裡。這課長酒醉時力氣特大,任誰也攔阻不了他。

有一回,課長輪番吃了幾家流水席之後,顛簸到古公廟的戲台下。台上正演著皇帝居高接受眾臣朝拜,同聲一句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還沒喊完,便聽得酒醉課長拉直喉嚨,中氣十足地朝台上吆喝一聲:「且慢──」

戲台上下的老老小小,跟著這一聲吆喝調轉頭,看到那酒醉課長圓瞪著兩顆紅眼珠子,一手插腰一手指點著戲台上那批飾演大臣的演員,大聲斥喝道:「你們通通沒有在簽到簿裡簽到,上朝上的是什麼朝?」

大家先是不明所以的愣了一下,接著才對酒醉課長的鬧場哄然大笑。鄰村村長正巧站在課長身邊看戲,立即用手臂摟著課長,一面把人往馬路上帶,一面哄著說:「那些大臣和你一樣都是課長級的主管,免簽到呀!你再大聲嚷嚷,皇帝怪罪下來,腦袋瓜可能會保不住哩!」

未料,那課長掙脫村長的臂環,硬闖到台前,朝那演皇帝的說:「皇帝很大沒錯,可你們知道我是誰嗎?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哈,本尊正是皇帝的老爸。你們說說,該誰砍誰的頭?誰比誰大?」

台上的皇帝畢竟戲演多了,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子,調整一下衣冠,順了順鬍鬚,不急不徐地朝前走了幾步,向著台下的課長拱手說道:「啟稟太上皇,朝中大小代誌自有兒臣操心,有請太上皇您老人家,下江南逍遙自在就可以了。」

酒醉課長一聽皇帝正經八百地稱他太上皇,打心裡高興,竟然五音不全地對唱了開來:「難得皇兒曉世事,自古孝能感動天,今後國事付兒身,老巧江南賞花遊,天天醉臥杏花樓……。」

台上台下,這一幕古代皇帝和現代課長兩者之間,間隔幾百年卻能湊在一起演出一齣戲,後來是不是這麼高高興興收尾,已經很少有人記得清楚了,倒是村中的小孩再看到那課長時,都會拱手兒異口同聲的高喊:「太上皇駕到!」

■看泰山盪鞦韆

半個世紀前,宜蘭很多鄉鎮都沒有戲台或電影院,壯圍鄉公所自己有一部電影放映機,經常搬到鄉公所廣場及各村的廟宇前放露天電影。露天電影係用竹竿和麻繩撐起布幕放映,目的是讓鄉下人看到政府大官為哪座新建橋樑,或哪棟新落成的辦公廳舍剪綵,宣傳片之後才會接著演劇情片。

那時候,我們那批家住鄉公所前面的八、九歲孩子不但常有「首輪」電影看,所看的「小」電影還是趴在床鋪上看的。所謂首輪,是影片巡迴各村放映之前,都會由鄉公所人員先行試映。因為早年鄉下幾乎沒人聽得懂外語,而洋片又沒有中文字幕,負責操控放映機的鄉公所人員必須先根據影片附帶的中文「本事」了解劇情,才有辦法在觀眾前瞎掰瞎扯,所以每一次新到的影片,會提早在值夜室的榻榻米床鋪上,對著白石灰墻試映。值夜室空間有限,投射到墻上的畫面只有半張報紙大小,大大小小都只能趴在榻榻米上欣賞。

試映過的影片到露天放映時,怕觀眾擋住投射到布幕上的光影,必須搬來幾張辦公桌落起來擺置放映機。其中兩張併在一起,另一張疊架在上頭。放映機在最高一層,操控機器兼講解說明的人則站在第一層辦公桌上。碰上下雨天,若是細雨便找來竹桿綁上雨傘撐著,不讓雨水淋到機器,雨太大時只能停止放映,或事先找好一處能避雨的走廊架設放映機器,至於布幕和觀眾觀賞位置是否淋雨就不在考慮之列。

反正露天電影遇雨,照樣有人捧場。有不少人是戴著斗笠、穿著簑衣站在廣場上看,有時下半身被雨水打濕了,還說:「冬尾時天,冰寒的雨水像針刺那般下在身上,裹著麻布袋照樣下田,都不懂得喊苦了!看不要錢的電影,被雨淋濕了算什麼?」

在所有的影片中,放映最多的是「人猿泰山」。很多孩子看完後,都會爬到樹上學樣,先用兩隻手掌圈成喇叭狀高聲「謳──謳──謳──」地亂吼一通,以為如此真的可以喊來猴子和大象,接著再攀住柳條盪鞦韆。卓別林的「王哥和柳哥」,也是人們百看不厭的影集。這兩種都屬動作片,不需要解說人員胡扯,大家都能看得哈哈大笑的。

那個年代的每一部電影,幾乎都要分裝成好幾個卷盤,雖說放映前已經在值夜室的墻上檢查過一遍,放映時仍不免狀況百出。最常見的是中途斷片,另外是前後卷的順序錯亂。記得有一回,大家正為女主角被後母虐待致死而歔欷不已時,接著放映的竟然是女主角快樂野餐的前一段劇情。還有幾次,則是解說人員發現上演的劇情和手邊資料所描述的不一樣,硬拗都扯不攏時,才發現中間竟然漏演了一卷。有時避免倒片耽擱時間,只能將錯就錯繼續演完,回頭再補看漏掉的那一卷,大家還是看得津津有味。

露天電影每一卷影片都有專屬卷盤,不管是正常換片,或是弄錯換回來,換片時必須先把已放映的影帶,倒回原來的卷盤,才能裝上新的一卷放映。因此換片或是膠接斷片時的空檔,變成了大人小孩向鄉公所廣場花木尿尿施肥的時刻。

讀初中前後,父親曾用腳踏車載我到宜蘭公園內的大同戲院,康樂街的宜蘭戲院和西門的中華戲院去看過電影。有些片名迄今仍留存記憶裡,包括日本片「紅孔雀」、「宮本武藏」、「日露戰爭」、以及台語片「火燒紅蓮寺」等。早年很多電影跟章回小說一樣,分成好幾集吊足人胃口,只有真正有錢有閒的人,才能逐一從精彩序幕看到完結篇。像我們窮鄉下人,偶爾能上街花錢買票看電影或是欣賞劇團演戲,顯然有別於看不用錢的「免料」野台戲或露天電影,在別人眼裡的身分彷彿都變了樣,似乎很容易就以為自己已經被人歸類為高尚文雅人士呢!

光復前,父親曾經和壯圍庄役場的同事,在新春期間穿著新衣結伴到公園裡的宜蘭街公會堂看表演,看完表演遇到扛著照相箱子兜生意的寫真館老板,幾個人便站在公會堂前的小圓環合照留念。照片裡,有人穿西裝,有人穿唐裝,但不管身上穿西裝或唐裝,大家腳下卻不約而同地穿著日本木屐,這種現在看來突兀的裝扮,也許正是當年作興的流行吧!

公會堂在光復後曾經叫做中山堂,借供民間經營後改名叫大同戲院,讀初中時我還在戲院裡參加過全縣各界慶祝國慶大會。大同戲院在民國六十五年底遭大火焚燒後幾乎成為廢墟,二十年前拆除時,我正巧路過,順手為這棟老建築留下了最後一張殘缺不全的彩色影像。

■放劍光引戲迷

比起歌仔戲和露天電影,布袋戲對鄉下孩子似乎更具吸引力。像村裡的阿公阿嬤說的「囝仔郎看尫仔戲」,真是越看越有趣,特別是會「放劍光」的布袋戲。有一年,壯圍警察分駐所西側空地,來了一個賣藥的布袋戲班,接連演了一個多禮拜的戲,村裡的孩子每天傍晚放學路過,都會看到一對夫妻帶兩個孩子,忙著動手把鐵皮戲簍裡的戲偶,一一拿出來整理一番再晾在繩子上,準備演出。

當我們匆忙的洗完澡,還沒來得及扒完碗裡的地瓜簽飯,布袋戲班的擴音器便會傳出「麥哭試驗、1、2、3、麥哭試驗」的聲音,這種聲音無異是催著村裡的小孩,趕快放下碗筷去搶位置。有時,戲班老板心情好一些時,還會用「A、B、C、狗咬豬、鋤頭管簸箕、水牛管白鷺鷥、黑狗嫂仔管到飛郎機……」嘟嘟噥噥說了一大串,或是高歌一曲洪一峰的「舊情綿綿」,替代那枯燥的123麥哭試驗用語。

在小孩子眼裡,布袋戲最好看的是「放劍光」,戲師父在演到兩軍纏鬥戰得不可開交之際,除了布偶騰空翻跟斗,跳上跳下使出渾身解數,更精彩的是雙方劍戟對刺交鋒之際,瞬間射出一道道青冷寒光,加上砰砰巨響,好不嚇人。這種「放劍光」的霹靂聲光,是戲師父利用兩根分屬正負極的金屬棒觸碰而來。

接連演了幾天布袋戲,有時候賣藥又賣得晚,這對原本日入而息的鄉下農村而言,是個很大的衝擊。很快就有家長出面和戲班老板交涉,說孩子看戲看太晚了第二天上學一定遲到。戲老板拍著胸脯說:「這個簡單,今天晚上起八點半以前孩子們一定會回家睡覺。」

老板的方法是,從那天晚上八點多鐘放過「劍光」後,即說明第二天的戲才會再放劍光,為了徵信同時關掉他的變電箱,收起電擊棒,台下看戲的孩子果然先後悻悻然離去。

到了民國六十年代,大人們開始迷電視裡的歌仔戲和布袋戲。那時候,我接受中國時報副刊委託,遠征軍事管制範圍的龜山島蒐集寫作資料,得知這座孤懸太平洋的離島上,自行發電的電力有限,只能在夜間六至九時供電,卻發現當地居民為了不錯過大白天的布袋戲「雲州大儒俠」和楊麗花歌仔戲,家家戶戶都自備蓄電池等設備,觀看閃爍著雪花的電視螢幕。

■ 老人彈唱向黃昏

電視逐漸在鄉下普及後,野台戲、露天電影跟著沒落。溪南溪北的一些老戲迷,只要不颳大風不下雨,都會分別在羅東公園長壽俱樂部及宜蘭公園長壽俱樂部聚集,大家自拉自唱一番。

宜蘭公園裡有一棟日據時期幼稚園留下的房舍,曾先後做為一家民營電台及宜蘭市長壽俱樂部,屋前幾棵大榕樹下,六十年代成為老人們唱歌仔戲的地方。後來因為樂器聲和歌聲音量太大,干擾鄰近中山國小及女子國小學童上課,曾遭到兩所小學家長杯葛。民國七十年前後,長壽俱樂部就地改建為二層樓房後空間較大,老人們順理成章地進入室內繼續彈唱。經過十幾年,又改建為演藝廳。

七十一年十月底,經宜蘭市公所里幹事陳健銘奔走催生,市公所在長壽俱樂部二樓舉辦「蘭陽民俗戲劇展」,邀請十位五十八歲到六十九歲來自宜蘭市、礁溪鄉、羅東鎮、壯圍鄉的傳統歌仔戲老藝人參加演出。當時最年輕的陳旺欉擔任召集人,排演「山伯英台」,劇情從梁山伯遊西湖一路演到害相思。陳旺欉反串祝英台,梁山伯一角則由十位藝人中最年長的葉讚生飾演。這次劇展最大的貢獻,應當是讓年輕一輩的民眾,了解到被改良過的一般歌仔戲與俗稱「本地歌仔」的傳統歌仔戲,有那些區別。

這些老藝人隨後還被文建會請到台北演出,掀起一波本地歌仔戲熱潮。這股熱潮所帶動的波瀾,不但使宜蘭公園和羅東公園的老人持續傳唱了幾年,連一般廟會野台戲都能再現昔日那種人山人海的風光,一直延續到幾年前員山鄉公所辦過「八月員山」之後,才逐漸冷卻下來。

現在想看野台戲,只有廟會節慶才看得到,其中不少戲班甚至遠自中南部請來。這些戲曲演出,除了端坐在廟裡的神明專注看戲全程捧場外,在台下只能看到零零落落的老人家,已經不容易找到其他年齡層的戲迷了。

原載《宜蘭文獻雜誌》第64期,並收錄於《老宜蘭的腳印》一書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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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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