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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2/03 09:46:17瀏覽2888|回應3|推薦53 | |
很多人說,大海裡這座小島,如果從宜蘭平原的弧形海岸看過來,它就像一隻會調轉頭尾的頑皮烏龜,隨著眺望者移動位置,調轉它的頭尾。 被推崇為「作家中的作家」波赫士就曾經說過,所有的島嶼都是神秘的。很可惜,這座宜蘭人心目中的夢幻島嶼所隱藏的秘密,近幾年已教一批又一批的遊客給盗走。 好在遊客只能白天來白天走,總算保留著黃昏和黑夜,給一群寫詩、寫散文和寫小說的人,躡手躡腳地窺探。 一百八十幾年前,清朝皇帝派來一個叫烏竹芳的縣太爺,看到宜蘭天地鍾靈,山川毓秀,便選了八處勝景稱為「蘭陽八景」,一一賦詩標舉。〈龜山朝日〉被列為八景之首,詩句寫著:「曉峰高山半天橫,環抱滄波似鏡明;一葉孤帆山下過,遙看紅日碧濤生。」 我想,這個縣太爺如果能夠像我一樣,在龜山島停留個兩天,住上一宿親眼目睹小島上的黃昏和夜色,相信他在寫下〈龜山朝日〉的那一刻,肯定也會對著島上美麗的黃昏和夜晚的星空,撚鬚擊節一番。 傍晚時分,眼看一輪殷紅的落日,慢慢沉入雲霧彌漫的遠山之際,仍依依不捨地在燈塔頂端徘徊留連。龜山島怕它掉進海裡,趕緊舉起那座已經不會閃出亮光的燈塔,意圖頂住它;同時伸出長長的礫灘,想及時的接住它。 龜山島孤懸太平洋中,夜宿這座小小的島上,彷彿躺在一個不時晃動的搖籃裡,大海分秒不停地在耳畔吟唱。海潮從不懈怠地把雪白的浪花捲上礫灘,緊接著再把它們趕回湛藍色的大洋。 浪花裡夾帶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奮力地把這些石頭推上灘岸,瞬間卻又讓大多數還未定神站穩腳跟的石頭,骨碌骨碌地滾回大海。一而再再而三,從無一刻間歇,於是天地間鉦鼓齊鳴,戰馬奔騰,訇訇然響個不絕。 這豈是那溫柔的搖籃曲:「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所能比擬?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小島,這樣的海潮,最想寫的其實是詩。遺憾的是,那個幾十年前令我沈迷的初戀情人,早已離我遠去! 這樣的黑夜,我和一些寫散文、寫小說及寫詩的朋友,仰躺在防坡堤和大海之間的礫灘上。灘岸堆積著被海濤翻轉打旋得沒有稜角的大小石頭,圓滾滾的,人們乾脆稱它龜卵。不管大如籃球或小如鴨蛋或細如彈珠,它們總是慈眉善目地,對待這些只懂得握筆桿或敲打鍵盤者的肌膚和骨骼。 我的四肢,我的後腦勺,我的脊椎和臀部,只隔著薄薄一層衣服,直接躺在小島豐滿結實的胸脯上,直接觸及它的起伏,嗅到從它鼻孔進出的氣息。吹來的海風有些涼意,小島的胸脯卻散發著夕陽撫摸過的絲絲溫暖。 我長住在另一座大島。來到在這個小島上,已跟所有的情愛隔著一道海,思念宛如那東北季風激起的浪花,一波緊隨一波,不曾停歇的起伏動盪。但是給我再柔軟的床鋪,再甜美的睡眠,我也不願意交換。 多數的人帶了睡袋,卻忘了枕頭。我建議大家不妨挑個石頭充當,說不定這些經由浪潮淘洗了千百年的石頭枕,比任何海螺收藏著更多的潮聲。 在礫灘上,我連續撿到兩個不一樣的瓶子,雖然都旋緊瓶蓋,從透明的瓶身往裡瞧去,卻空無一物。我看了又看,認定它絕不是哪個情人托大海捎來的,分明是歹徒從我居住的那座大島,寄來恐嚇大自然的瓶中信。 這些歹徒會不厭其煩地寄出恐嚇信件,有時是動物屍體,有時是工廠廢料,有時是整袋的垃圾,他們不輕易開口說出勒索的價碼,只冷眼旁觀等待著人類付出代價。 記得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搭乘漁船再接駁小船踏上小島的時候,這裡還有一個近百戶人家的村莊,還有一座香煙繚繞的媽祖廟,以及小學和軍隊。我曾在廟前一家雜貨店裡,吃了只澆淋糖水的刨冰,一群婦孺則圍在店門口,或蹲或站地看著店家用蓄電池供電的黑白電視,螢光幕畫面是飄著雪花的布袋戲《雲州大儒俠》。 小島沒有郵差,沒有交通船,但村裡多的是早出晚歸的漁夫,他們早上出海捕魚,抓了魚逕往對岸的大溪港或南方澳漁市場拍賣,下午再駕船回小島。因此,家戶日用品補給,甚至連島上駐軍的公文,都由來往的漁船攜帶。 等到我第二次登島,也是搭著漁船。它繞過龜尾後,停泊在離岸有些距離的水深處,駐軍出動六名穿著救生衣的士兵,下海推來用浮筒拼湊的平台接駁。這種平台「敞篷船」,仍由士兵泅水推著朝岸上去,為了穩定方向並增加速度,敞篷船前頭繫有一根繩索,繩索的另一端握在島上一群士兵的手裡,由他們像拔河那樣把大家拉上岸。 那時,媽祖已經跟著小島居民,跨海遷去大溪漁港的山坡上。廟,讓給了兵士們供奉的觀世音菩薩,媽祖只能隔個幾年,回一趟小島;山頭,讓給了迷宮般的戰備坑道;學校,讓給了營房;村莊,讓給了海埔姜、雙花蟛蜞菊、石板菜和許多野花草,以及失去屋梁瓦片的斷垣殘壁;防波堤,讓給了三角柱仙人掌和野百合。 每年七夕,再也沒有居民會帶著紅棉繩串著古銅錢,捧著米糕,背著嬰幼兒給山坡上的毛柿樹當義子了。這株早忘了自己年齡的老樹公,在上上世紀見到來台灣傳教的那個大鬍子洋人 後來幾次再上小島,就有漂亮豪華的遊艇和導覽解說了。可惜有的導覽者太年輕,似乎還不太了解小島的過去。好在人們總是那麼健忘,也就少有人去探究計較。 我在睡前爬上防波堤,望著隔海那一抹閃閃爍爍的點點燈光,心底確實有點慌亂,因為我竟然笨得無法辨識自己長年居住的樓窗。 星星開始在空中點亮,天上有些稀稀疏疏的雲朵,遮去星星的亮光。我說大家一起用力吹口氣,也許能夠把那些雲朵吹跑吧! 寫散文、寫小說,過了五十歲開始寫詩的老友,突然帶著些微酒意坐在我身邊,用手指著天上陸續添增的星群問我:「像我們這樣上了年紀的,看著這些星星還能寫什麼呢?」 我沒有答腔。回想起我第一次登島時,只有現在的一半歲數,當時不被允許在島上守到黃昏看落日及夜晚的星空,畢竟也陸續寫了些文章。如果不繼續寫作,歲月呀!又有誰能夠逃離你的魔掌? 在這樣美麗的夜色中,是不應該傷感的。我喃喃自語般地告訴這位曾經是電視名嘴的老友:「和天地相比,我們哪能算老呢?現在朝著你我眨眼的星光,可都是早在我們出生之前,在好多代祖宗出生之前,就亮了的。」 可當我回頭看這位老友時,他已經離開海灘,和另外一位小說家,坐在馬路另一邊的涼亭裡抽著菸。 大家都相信,一定會有夜行火車從海對岸經過。我不時朝著遠方一長列的橘紅色燈光搜尋,卻始終看不到任何一盞移動的燈光,移動的只有幾盞捕魚船隻所照射出令人不適的強光。大島和小島兩岸只有 有一位工作人員受不了海浪潮聲誘惑,從行李袋裡翻出一只錄音筆,把海潮的聲音錄了下來,還四處播放向人炫耀,說她要把這些迷人的天籟帶回辦公室與同事分享。 她確實值得炫耀,島上滾動著大小石頭的海潮聲,真的非常特別。這也令我想起一本叫做《聶魯達的信差》的小說,以及改編自小說的電影《郵差》裡的一些情節。 小說描述的內容,是智利詩人聶魯達流亡某個小島時,結識漁村裡唯一的郵差馬利歐的經過,詩人不但教他詩,還當他的戀愛顧問。後來這位寫下無數情詩的聶魯達獲准返回智利,卻非常想念小島的漁村生活,於是寄了一台錄音機請馬利歐幫他錄下──海邊居處的門鈴、浪打岩石的激越濤聲、海鷗的鳴叫、鐘塔的鐘聲、風過叢林的聲音,甚至沉默不語的星辰。 相信帶錄音機來的朋友,如果不曾讀過《聶魯達的信差》這本小說,或看過《郵差》這部電影,她一定不會想到要錄下天空裡星辰的沉默。所以,直到深夜,差不多所有的朋友都進入夢鄉之後,我還爬出睡袋,悄悄推開遊客服務中心的大門,躺在防波堤上,獨自享有整個天空的星星。 讓滿天的星星,只對著我一個人眨眼。 我躺在防波堤上,好像躺在星空下的搖籃裡,任由身旁的海浪拉扯推動著搖籃,輕輕地左右晃動。大海站在堤下的礫灘上唱著搖籃曲,哦,我說錯了!應該是一群大肚圍的聲樂家同時拉開嗓門,繞著我的搖籃進行多重唱。 詩人聶魯達沒有寄來錄音機,我是動用身上所有的感官去聆聽收錄。這樣等我明天離開龜山島,回到我住的城鎮時,你一定可以從我身上讀到小島上最美麗的星辰,且不必觸碰任何按鍵。 過去我一直以為,上蒼不想看到人間種種的醜陋和獸行,才把一天剖成兩半,一半白晝一半黑夜,讓人能有所隱藏。哪知道,黑夜竟然能夠如此美麗,如此純淨無邪。啊!連上蒼的思考都不周全,人間的諸種缺憾又算得了什麼? *這篇散文刊登於報刊時,曾作小小刪節。筆記簿上這一篇,才是完整的版本。 *圖片說明: 上圖龜山島昂首前行的模樣,是一般人少見的角度。中圖是島上的大毛柿。下圖是從龜尾的礫石灘看落日。(以上照片均由吳敏顯拍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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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