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你的離開可能不會讓我看懂死亡,但至少讓我開始反思什麼叫活著。」
──父後十二日
(一)禮儀師
在你躺在冰櫃裡的第二天開始,我就每天來這裡守候。
老妹的特別感應,似乎在你離開之後越來越看得到那個世界的事物,她告訴我,
其實爸都走來走去的,有時在家裡,有時站在自己的照片前,有時跑到親友那,
有時,連她也看不見。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我到底在守候著誰?是守候著你,還是根本守候著其實是
設給活人看的習俗儀式?
助念堂的沙發不太好坐,倚著往後斜傾的靠背,給經過的人看起來像是無關緊要
的慵懶在那,但挺身而坐久了,腰痠的程度會讓我想到在冰櫃裡的爸是不是也跟
我的背一樣僵硬。
長時間的緬懷與發呆並無助於淡忘哀愁,於是我拿出了一些公務文件擺在桌上,
打算安排父喪期間的工作進度,總是身上還有員工的生計擔子不能放下。
我看到阿誠走了過來。他站著看著我的櫃位規劃與商品圖,我向介紹他說:「我
是在經營百貨公司兒童專櫃的,這是我們賣的商品。」我猜他大概難得稍微有空
閒,便請他坐下。雖然禮儀師也是一種服務業,我算是客人,不過我實在不習慣
別人站著畢恭畢敬的對我說話。坐下面談,會讓我舒適些。
「你有小朋友了嗎?」我用以往不曾有過的極其平淡的語氣問著。
「有,國小二年級了。我都快四十了,只是因為胖,所以你大概看不太出來年紀
。」我們相視而笑,但我只是皮笑,這時實在沒有心思去褒貶對方的話語。
他繼續說道:「其實你真的不用每天來,也不用這麼長時間待在這裡,沒有人會
這樣的。」阿誠圓胖的臉龐講起這句話,還真的滿誠懇。早在第三天開始,阿誠
就這樣對我說過。
「現代像我們這種禮儀公司,就是全部都幫你們包辦到好了,每天有人幫你們拜
飯、祭拜、換水果,你們都不用擔心。家屬每天早晚來祭拜已經算不錯的了,通
常比較常見的是頭七、滿七家屬才會出現的。」這些話他幾乎好心的連講了十天
。
他關心著家屬,我也關心起他來。好像做生意做習慣了,聊開成了一種我的習慣
。
「做這行很辛苦吧?」
「對阿,但看你心態啦,習慣就好。」習慣,嗯,似乎世間萬物都可以用這句話
來詮釋。
「你們月休幾天?上班都輪班制?」
「我們是早晚輪,有時候輪到值班就是24小時都在這的。規定是月休五天啦,但
如果有事還是要來,例如你父親頭七那天我原本是排休的,但是我們照例都是要
來。畢竟家屬都還是習慣找同一位禮儀師的嘛!所以,我常常一個月可能只真正
休到一天。」
「那還真辛苦,這樣沒日沒夜的。你的老婆怎麼看你這工作。」
「老婆當然也是會在意的,但為了生活嘛,也只能叫我自己好好的照顧身體。」
他停了三秒,又繼續說著:「有一次我的女兒對我說:『爸爸,你都常常不在家
,我好像是沒有爸爸的小孩!』你知道嗎?我都心碎了!」
噢,老爸,你知道嗎?我聽到這話的當下,我也心碎了!你如果站在我們旁邊看
著我們聊天,心地善良的你也心碎了吧?
而我現在,是真的失去父親了。
小女孩的話我不陌生,因為我也算是從小這樣過來的。我不責怪任何人,但的確
也是總一個人對著書自言自語。
阿誠繼續對我訴說著他會來當禮儀師的經過:原本是金融業,自己擅於投資理財
,但玩的期貨在雷曼兄弟金融海嘯那年,賠了好幾百萬,曾經轉去當麵包師傅,
最後才轉做禮儀師的。
「我告訴我爸爸要當禮儀師的時候,他對我說:『好好的銀行工作不做,你跑去
給我當土公仔,你這樣我怎麼對親友交待。』你知道嗎?我傷心的不是他不認同
我的工作想法,而是他最在意的還是自己的面子。」
阿誠這次沒說心碎了這幾個字,但我剛剛破碎在地的心,更替他碎得化成灰燼了
|。
但說到底,好像也是替自己心碎。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憐感拼命在我心底湧現。
原來我們活著,都不斷的受到人事的牽絆,而在面對死亡時,同樣也只能無言以
對。
一通突襲般的來電打斷我們的對話,阿誠在看了看手機後、按下接聽鍵前向我示
意他得離開去忙碌了。我點了點頭,目送他轉身離去的背影。
我巡視著空無一人的莊嚴肅穆空間,腦袋無法像以往一樣有著多愁善感的感觸,
只是沒有心緒的看著桌邊的訃文底稿,繼續守候。
我到底在守候著什麼?隨時輪番而來上香致意的親友?還是你會徘徊而來的身影
?亦或是期盼時間帶著哀傷的盡快流逝?還是等待著替我們父子間留下些什麼記
憶?
「老爸,我必須對你說,你的離開真的無法讓我看透死亡,因為沒有活人能真正
看透,搞不好連你都不能。但至少,我開始想深入去思考,什麼叫做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