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15日,距離我去雪梨還有七天,在我13日向洛奇正式提出辭呈 暫停農場工作後,我成了無業遊民,又或者說,在農田裡打滾七個多月後的 我,看起來更像退休的榮民老伯。
你知道的,退休後的生活就是坐在公園裡頭數路人,所以我打算在去雪梨前 的一個禮拜內,坐在我車屋外頭的沙發上觀察中正路上的農民們,就像布里 斯本河畔的流浪漢成天觀察來往的遊客一樣,只是我不知道這些鬍渣哥會不 會跟我一樣,也在椅子上回憶所謂的「生活」。
中正路是我幫車屋前的這條走道取的。
這裡是一塊大空地,空地上頭至少擺放有一百二十台車屋,大約每十台為一 列,列跟列之間會有寬敞的走道,兩輛車同時會車進出都沒問題。就好像辦 公室裡整齊的辦公桌區塊分割那樣,每張辦公桌可以坐二到四人不等,我則 是坐第103號桌。
在我一開始報到的時候,老闆娘卡蘿提醒了我是唯一的台灣男生。她給了我 103的鑰匙,然後告訴我,印象中好像也有幾個台灣女生住103附近的車屋 ,人數應該不多。她比了比同樣顏色的護照,要我去找找。
八個月之後,眼前這條走道兩旁的二十多間車屋幾乎住的都是台灣人,少部 分是香港人。為了方便向新的背包客介紹環境,我乾脆取名為「中正路」。
雖然是秋天,但卡洛文車屋聚落裡頭的天氣仍有些熱,我進屋裡拿了瓶VB 啤酒,回來沙發上坐好,打算徹底學澳洲的白人大叔一樣,在白天就享受點 微醺之意,至少今天開始暫且不用再到生菜田裡工作,我不會像光頭韓國仔 一樣醉倒在花椰菜田裡被洛奇的狗磨蹭。
有句話「說韓國仔韓國仔就到」,真的是顛撲不破的道理,嘴裡竊笑人家糗 事,那傢伙還真的就從中正路一段慢慢的晃過來。中正路旁其實還有兩條「 雅俗共賞」的路,雅的那條是日本人住的,被稱為「櫻花路」,俗的那條是 韓國人住的,被稱為「泡菜路」;光頭仔就是住在跟中正路交接的泡菜路上 。其實他未必要經過中正路才能走到自己的車屋,但我跟艾瑞克都高度懷疑 因為中正路上台灣女生多,加上台灣男生房裡的啤酒多,所以他才刻意繞路 走到這來。
我稱他為光頭仔沒有貶意,他是個很有趣的傢伙,只是我從頭到尾不知道他 的名字,最好辨識的就是他的光頭。
他真的是一路「晃」過來的,一看就知道肚子裡又八成是酒水。我從來就不 知道怎跟他溝通,因為他也不太有基本的英語溝通能力,但只要有酒在他眼 前擺動,那麼酒即是真理,真理就自動轉化成了語言。
我記得第一次遇見他時,也是在我的車屋前面。他是很豪邁的走過來跟我握 手,然後比了比自己,說:「比爾」,我也比了比自己說:「傑森」,他搖 了搖頭再讓大拇指比往自己胸口說:「比爾」,我點了點頭再次拍了拍自己 胸膛說:「傑森。」然後就在我還不知道這傢伙是打哪來的時候,便苦笑著 揮手離開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在跟我要「beer」。
反正我從來不知道他的正確名字,就算韓國來的瑞告訴過我那傢伙的韓國名 字念法,但我永遠記不住,既然稱呼光頭仔似乎有些失禮,於是我打算讓他 變成比爾。
比爾給我的好印象是來自於他幫我們圍堵澳洲搶劫犯開始。那次是隔壁房的 馬克去市區看聯合公園演唱會被襲擊搶劫的事件。馬克也是台灣人,基於同 胞被欺負的民族情緒,我也參與了當下的圍堵現行犯的行動,然後才真正認 識比爾的。比爾只是路過,但見義勇為的加入了包圍行列,後來馬克提一手 啤酒給他的答謝讓我看到了比爾真性情的一面。
我跟比爾也不是只有在卡洛文裡頭才會交談,在茱那裏也曾共事過。茱是韓 國工頭,也是我在澳洲的第一個老闆,硬脾氣的她在亞洲背包客的風評裡不 太好,但可能是工作運不錯,她給了我不少的工作機會,也給了我正常的薪 水。
某次在撿馬鈴薯的工作裡,茱朝我走了過來,然後把手機遞到我的臉旁,要 我告訴電話裡的台灣人該怎麼過來加頓村。其實我英文沒有很好,只是比較 敢跟外國人喇賽而已,有時遇到英文能力不錯但不敢開口講英文,或是英文 能力較差講不出幾個單字的台灣人,我便成了工頭們的翻譯官。我沒有起身 ,蹲著幫她完成任務,然後遞還沾滿土塵的手機,茱微笑道謝後便離開了。 三秒後一顆馬鈴薯砸中我右手臂,雖然不怎麼痛,但來得太突然讓我以為我 剛回答的不好被茱拿槍射殺。
我發自內心深處的咒了聲:「幹!」,然後往右邊轉過頭去,卻看到了一個 大馬鈴薯在對我揮手微笑。我看到了那天走來跟我打招呼、自稱比爾的傢伙 。
「噢,媽的死光頭。」我想。
那傢伙聽到我大聲呼出的單音字,可能以為這是台灣人的打招呼方式,於是 也揮動右手微笑的對我說:「幹~~」。
拉長音的幹。
我笑了。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幹,然後我開心的笑了出來。
那光頭仔像街頭藝人一樣,臉依舊向著我,左手卻沒停過的從地上撿起被機 器翻出的馬鈴薯,再丟進腳旁的桶裡,右手朝我指了指微笑問道:「胎萬? 」我撿起兩顆馬鈴薯回敬給他,為了怕失禮我只往他腳旁丟,然後用英語說 道:「是的,那你呢?」他持續的笑著,然後用左手迅速撿起我的「贈品」 丟進桶裡。
空心得分!
「媽的死光頭。」我罵了第二次。
我暗笑自己的愚蠢,撿馬鈴薯的工作是按件計酬的,雖然才兩顆,但反應怎 就不及死光頭呢?他正大光明的偷了我兩顆。
「摳裡嗯」他說。 「噢,韓國人。」我想。
光頭仔的手還是沒停過,就好像我大學時去參觀的工廠裡頭的那些機器手臂 一樣,規律且精準的來回著。
輸陣可是不能輸人,我把電力開到最強,也加速我這兩支臂膀的運動,頭也 不時的轉向他,展現我的精神。他看了看我,挑起眉張大了嘴,彷彿是在想 著:「台灣人瘋了嗎?」
我慢下速度來擦汗,他則是回過神去維持原先的激烈撿丟動作。我跟他之間 又恢復了槍擊案件之前的寧靜。我轉向左邊看了看慎太郎,他還是有條不紊 的邊撿著馬鈴薯,邊跟真理子開心的眉來眼去。我突然想到了托爾斯泰的「 戰爭與和平」,右邊的是韓國拿破崙正在入侵俄國,左邊的是兩個日本網友 約在馬鈴薯田裡調情。
「呵呵,澳洲生活。」我慢下來抬起頭看著蔚藍的天空,自言自語道。
當天工作結束於下午三點,我們一群人被廂型車一車車載回卡洛文。我跟慎 太郎一起下車,一人提著一袋馬鈴薯走向各自的車屋方向,彼此道別後,我 沿著中正路走回103。
我沒有進屋,玻璃門還鎖著,那表示我的室友還在阿布拉罕的蔥田裡奮鬥著 。我也沒打算開門,把沉甸甸的麻布袋落在門口的沙發旁,便坐了下來。我 側身打開袋子稍微點了點數量,想著晚上該把馬鈴薯分給哪幾間車屋。
然後,換我左手臂中槍了。
還是太突然,我又猜想是不是茱看我沒有死,便又追過來趁沒有目擊證人時 朝我開槍?好像有句話說:「上帝說你右邊手臂被子彈打到,你就要伸出左 邊手臂再給他開一槍。」
問題是,該死的眼睛餘光讓我又看到了停止滾動的馬鈴薯。
「幹!媽的死光頭!」我大膽的假設,然後把頭轉向左邊中正路的入口處。 數學家有沒有分析過人的一生在一天內被兩顆馬鈴薯砸到的機率比中樂透高 多少?
比爾朝我走了過來,臉上還是有著大剌剌的笑容。他左手同樣A了一袋馬鈴 薯,但袋子比我和慎太郎的還大,腋下還夾著一瓶四X──比VB還淡的啤酒 ,右手則垂直向上拋接著一顆跟他頭型一樣的馬鈴薯。
疲憊的我似乎看到了聖誕老人失業後酒醉的樣子:瘦弱的身型、頹圮的鬍渣 、缺錢而改短的褲子、當掉禮物袋換來的麻布破袋、還有......仍舊的笑容。
他走到我身旁,低頭把手裡的馬鈴薯丟進袋裡,好像在變魔術一樣從裡頭換 出了一瓶VB,然後打橫瓶身靠緊車屋前頭支撐遮雨棚的方型鐵柱,用力往身 體的方向一拉,美味的氣泡就此衝破瓶蓋,漫在滿是馬鈴薯味、汗味與土味 交雜的勞累時空裡,香氛四溢。
他遞了過來。
我接了過手。
他把空了的手縮回來往自己身上擦了擦,抹光所有的啤酒花。他開口用零星 的單字比手畫腳著,我知道他想表達:「今天錢帶不夠,只能你一瓶,我一 瓶。」比爾取下左邊腋下夾著的啤酒,然後伸了過來。他左手放下了麻布袋 ,但臉上卻沒有放下笑容。
在澳洲,VB比四X貴,沒錢的他把貴的那瓶給了我,我也暗讚他的記憶力, 因為在第一次見面時,我喝的就是VB。
我笑著把VB推向距離四X約莫三公分的距離,然後他和我似乎就因早上的撿 馬鈴薯之戰而有了同節奏般的默契,皆敲了敲對方的酒瓶,再縮回手一飲而 盡。
我放下酒瓶然後再舉起向他示意,他則邊轉身離開邊回頭,也把酒瓶高舉過 那光禿雪亮的頂上,搖著裡頭殘剩的泡沫對我說出今天最標準的英文: 「bye bye 胎萬!」
失業的聖誕老人改把麻布袋甩過肩扛著,右手握著四X晃離開中正路。然後 ,我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比爾大喊:「幹~~~」
「哈哈!」我對舉起空酒瓶對著仍舊蔚藍的天空,同樣疲憊的陽光透進空瓶 ,在我眼裡溶解成了比爾一整天不間斷的笑容。
「媽的死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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