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故事書裡都告訴我,「返老還童」是個是正面的詞彙,直到看到
近年的外公和阿嬤,我才開始厭惡起這四個字。
夏天本應該是萬物活躍的季節,但外公外婆似乎在八十大壽的宴席上被
這個自然法則給排除。在子孫輪流祝賀的熱絡氣氛中,我觀察到了他們
的些許不自在。或許吧,要我哪天老了看到這三四十個從台灣各地的忙
碌生活中,為了我的生日要聚集到我身邊,還得要排開上班、上學、約
會與生活鎖事,特地回來陪我,我能不因為開心而感到些許近鄉情怯般
的不自在嗎?但更往心底去的是,唉呀,我老了,我累嘍!
這其實是我在宴席上所擔憂的。外婆雖然近年因為生病的關係,氣色和
活動力不如此往,但跟子孫應答間的精準度還算正常,總是令人安心。
但他的老伴卻大大的改變了。以前外公給我的印象總是嚴厲、生活規律
、腦袋清晰且關心時局的長者,可是在杯盤間、坐在我正對面的他,卻
像個害羞的小孩子一樣,靜靜的看著面前的這群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
話,比以前少了一大半。雖然我知道實際在餐桌上我比他還靜,但我的
靜是來自於我喜歡觀察人們,和享受紛亂中某些自己心中才有的,靜謐
的美好,跟外公現在的靜不同。這實在不是他,不是會主動引起話題和
延續語句的他。在更細細的觀察一陣子之後,我不情願的證實了自己的
焦慮。
有一年我們孫子輩一同回到山上探望老人家,那時外公山上的果園都還
是親自照料。我跟義超最不情願的就是一早被他喚醒跟他上山剪橘子。
我們這些小鬼哪會剪橘子阿?還不是外公剪給我們接。但是接的通常不
只是柑橘,還有時局。
「你覺得宋楚瑜好不好?」外公看著我問道。
我聳聳肩,羞怯的回答:「好...好吧!」
「那李登輝呢?李登輝好不好」
我抓抓頭,疑惑的說道:「好...好吧!」
「那宋楚瑜跟李登輝,誰比較好?」
「嗯...流川楓比仙道好。」我心裡這麼回答著。
在觥壺交錯間,犀利的眼神和話語已經不復見,只剩下他整齊髮線的純
然,和我鏡框底的憂慮。
把燈調暗,笑語聲關掉,我終於發覺,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安靜的白
髮小男孩。
有些憂慮是偶然間的發覺,有些,則早就經年累月的記錄在憂愁的思緒
裡。
若真的要講健康,在阿公過世之後,阿嬤的頭髮雖然白了身體其實還很
硬朗,但偏偏上天不只給了人肉體,還給了人心智,有時候在肉體還鮮
活存在的時候,心智卻已經跟不上。
阿嬤的腳力一直是我對於他身體健康放心的佐證。四年前的某次阿嬤北
上來住,老妹晚上陪她去逛完夜市回來之後,氣喘吁吁的竟是她自己,
直呼跟不上阿嬤的腳步。看著皺紋延展得如此開心,我總是欣慰小時後
牽著我的手到台東海邊散步的那踏實感,果真沒變。
歲月的遞嬗之後,我反而希望變得是自己。前年母親節阿嬤再次來到台
北過節,我們陪她去大飯店用餐,那熟悉的腳步,卻成了我的憂愁。
在停好車步行到餐廳的路途上,我們開始想哄老人家開心,於是紛紛的
說上幾句稱讚的話語,特別是由衷感佩她老人家身體健康的真心話語,
但偏偏逗引了孩童的心靈開始作祟。
阿嬤一聽到我們稱讚,一開心,腳步開始競走般的加速,一旁有人更讚
嘆的大喊:「阿嬤好厲害!」那就好像在化學作用中加了催化劑,反應
更大了。阿嬤一受到鼓舞,拼了命的更往前走去,我看到前面有座橋,
擔心上橋之後的下橋對老人家安全有疑慮,便快步跟上阿嬤,挽著她的
手要她慢些,老媽和嬸嬸也提醒著喊出了小心,但是這更讓阿嬤越想證
明自己沒有老去。她笑著甩開我的手,快步上橋。我越是想拉住韁繩讓
馬慢些,老馬偏偏要告訴你他識途何須牽絆。
就這樣她開著心我卻糾著心的,我們下了橋。她得意的回頭向後面的趕
不上的子孫們炫耀。
這是我第一次因為長輩的驕傲而感到失落。因為我看到了阿嬤的背影,
就像小時候我為了追蜥蜴往大馬路跑去,阿嬤邊跑邊在我後頭罵「看車
啦!危險啦!」那樣。
原來我現在在橋上追的,是一個活潑不受你控制的野小孩。
所以我說,故事書裡寫的返老還童的老人們,其實是在小孩眼中還是跟
他們一樣天真可愛的,可如果讀這故事書的是大人,那麼你會驚覺,返
老還童真的是一件令人憂傷的故事。
小時候很希望長大是因為,看著大人們什麼都有自己的世界,彷彿我能
進入之後而脫離被限制。現在在為了生活而要求自己必須不斷成長的當
下,唯一不希望長大的時候,就是看著這些逐漸少話和越來越不聽話的
小孩們,希望他們還是在山上教我看懂新聞,與在海邊牽著我去買菜的
,頭髮沒有變白的老人。
本來我是對那種被營造出來的一生一世空幻嗤之以鼻的,但要是正如他
們所說的,在2013和14年跨年如果許了願,那麼就會真實如1314的一
生一世的持續著夢想,若這樣,要我許新年心願,我會對那不會逝去的
天說:「我不怕老去,也但願長輩......不會還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