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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02 09:30:12瀏覽507|回應0|推薦7 | |
遲買的豆腐 Manapan
那一年師專畢業,我背著被包,帶著縣政府發的任職派令,搭公車,轉了好幾趟,才找到我分發的學校。 太陽炎熱,下車後,沿著小徑,朝學校走去。抵達時,已是中午十二點半,飢腸轆轆,汗流浹背,走進小小的校門,校園空蕩蕩的,顯得特別寂靜。 學校位於海邊的一旁,水泥建造兩層樓,屋頂用紅瓦鋪蓋,遠遠望過去非常可愛。操場外,就是一望無垠的大海,海面漾著粼粼波光,在蔚藍天空與雪白雲朵映襯下,景色令人心醉! 「請問你是---」一位臉孔黝黑,多皺的老先生趨前問我。看起來約莫五、六十多歲的人。 我表明自己是今年才分發到這裡的老師,今天是來報到的。 「校長去開會,主任已經回家了!我是學校的工友!叫老趙!」他面無表情地回答我。放暑假,老師們也都不在學校。 「還沒吃飯吧!」忽然,他問我。「附近沒有餐館,跟我隨便吃吧!」說著,他帶我到學校後面的廚房。門一推,就見到一個大灶爐,上面擱著一個大鐵鍋。旁邊也有一個小小瓦斯爐,擱著一個鋁鍋。 「沒什麼菜!不要客氣。」他打開鋁鍋,熟練用夾子夾起裡面一碗紅燒肉,頓時,香氣飄溢廚房;又拿起鍋鏟,炒了一盤高麗菜。這是我第一次跟老趙吃飯,不知是我肚子太餓,還是他烹飪手藝拿捏真準?
「一個人隨便煮,隨便吃。」他平靜地說。
很快地就開學,新的環境、新的工作、新的同事與新的學生,一切是那麼令人屏神期待。 孑然一身的老趙,獨居在學校倉庫,校長就建議單身的我,何不跟他住在學校?省房租,免舟車勞頓,尚可協助學校保全。那時晚上,學校都要派老師值夜看守,可領值夜費,男老師都不願意擔任。學校只有健康中心的硬床可睡,蚊子又猖獗。 老趙熱心替我在學校旁倉庫騰出一間房間,學校放學後,空蕩蕩的校舍,就只剩我和老趙。我們像是一對父子,生活作息在一起。 入夜後,浪聲陣陣入耳;緊鄰學校旁的鐵軌,不時傳來呼嘯而過的火車,一聽到笛聲,就勾起我思鄉之情,想念家中的父母。 朝夕相處,跟他熟稔了。他告訴我是廣東梅縣人,民國三十八年某一天早上,他母親囑咐他上街買豆腐,走到街上,被路過的軍隊強拉去當兵。這一走,就沒再回家過了。其間,經歷幾場浴血戰鬥,都大難不死,輾轉到臺灣,在這所學校附近的海防部隊服役。退伍後,經榮民退輔會安排,到學校擔任工友。 「吳老師!你知不知道,一年當中,我最怕哪一天?」一天,老趙問道。 「春節吧?」我老師想起全家該團員的節日。 「我天天都怕!」老趙意外回答。「每天老師下班回家,學校就變得空盪盪的,那種寂寞和孤獨,像蝨子佈滿我整身,擾得不能入睡。」 一晚,我睡不著,坐在學校石階上,諦聽陣陣浪濤拍打聲。這時,我意外瞅到一位打扮樸素,身材豐滿的女孩,躡手躡腳走入校園,逕直走向老趙的房間。 我滿腹疑惑站起,想上前查問。驀然,倉庫前的燈亮了,老趙走出來,熟稔牽著她的手進房子。不久,老趙的房間燈都暗了。 每隔幾天,這名女子就披著夜色,搭計程車過來和他過夜。翌日,在朦朧晨曦中悄然離去。老趙也開始一天忙碌的工作,煮開水,打掃環境等。 了解內情後,我天真問他:「以你的經濟能力和工作條件,可以結婚啊!這樣生活不是更踏實?」 老趙神情黯然指著海峽那一邊。 「大陸那邊有老婆!我一直想回去!但是沒辦法!離開大陸到臺灣,天天看海,天天想念家人,卻回不去。」老趙惆悵地回應著。 那時,政府還沒有開放大陸探親。從他深鎖的眉頭,無助的表情,我可感受到他有家歸不得的痛楚,而他的日夜魂縈夢牽的家,就在深邃的臺灣海峽那一端呀! 一晚,細雨霏微,寒風刺耳,那名女子又來;不久,又行色匆匆離去,計程車停在校門口,老趙陪著她上車。朦朧夜色中,我直覺這一晚迥異以往。 「她要嫁人了!來跟我道別。以後,再也不會來了!」老趙落寞感傷地說。 那名女子站在車門旁,久久不上車,倏然,她朝我走來,羞赧地說: 「常打攪你!不好意思!」 這時,我才看清楚她的臉孔,有比實際年齡更老的滄桑,可是神情微漾著喜悅色。 「哪裡!保重!」 計程車已經離去許久,老趙仍然站在校門口淒然凝視路的盡頭。 「她才三十出頭!我一直勸他,趁年輕趕緊找人嫁!」 可是,我卻感覺到她是四十多歲的女人。 「她命運悽慘!三歲時,父親就車禍死了,跟著母親改嫁,被養父欺負!一氣之下,國中沒畢業離家出來工作!」老趙悠悠地說。「沒一技之長,只能做這種工作。這幾年賺的錢,都被母親拿去玩大樂透,輸得光光!」 翌年,我申請調到都市的學校,五年間不曾回去。今年暑假,一時心血來潮,開車回到海邊這所學校。 舊倉庫已經改建成水泥樓房,堆滿學校課桌椅等雜物。我傷懷地觸摸著這裡一景一物,往事歷歷如繪,浮現在我腦海。 探聽後,才知道老趙已經退休,並且結婚,在學校附近買了一棟房子;欣喜之餘,到他家拜訪。 老趙一見到我,親熱握著他的手:「哇!吳老師!好久沒看到你了!」 老趙顯很蒼老,鬢髮雪白,滿臉皺紋。 「來!讓你看看我孩子!」老趙興沖沖地對著屋內喊:「阿芬!妳把安安帶出來啊!」 婦人牽著一名小女孩走出來。 一看到婦人,驚詫萬分,竟是當年那位的小姐,臉孔蒼老很多,身材略顯福泰。 老趙看出我的詫異。 「她前夫經常嘲笑她、毆打她,結婚半年,她老公就外遇,懷孕時,還被打到住院!就鬧上警察局。兩年下來,瘦得不到下四十公斤,帶著剛出生的女兒東躲西藏,她娘家人也都不理她。」 「哦!真沒想到!」我囁嚅地應著。 「一夜,她抱著孩子,冒著大雨跑來我這邊躲藏,我憐惜收留她,聽她訴苦後,心想這樣的婚姻走下去,她只會越來越痛苦!就幫她付了一筆錢。離婚後,她帶著孩子,跟我到現在。」老趙淡淡地說。 我心有如五雷灌頂震撼。 「這是我們的女兒,叫安安!」老趙指著站在我前面,臉蛋紅嘟嘟小女孩,一看,就知道是在百般呵護下成長的孩子。 「她不是我親生的骨肉,我還是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照顧,有了他們,我才真正感覺到踏實的人生。以前,以為可以反攻回大陸,所以一切都將就,沒想到,半生就過了!」 老趙親暱抱著安安,彷彿就是他的生命全部。 晚飯後,阿芬在客廳餵孩子吃飯。 「你有沒有回去大陸探親?」我和老趙坐在海邊乘涼。徐徐海風,吹得人軟酥酥的。 海邊的星光,晶瑩醒目;黑色的浪潮,在月光下盈盈舞動著。 「有啊!老媽死了!老婆改嫁,連回家的路都認不出來,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頓了一下,老趙語帶感趙繼續說: 「不過!我特地買了一包豆腐,放在我媽媽墳前。這一包豆腐,買得夠久,四十年啊!」 我凝神望著老趙感傷的神情,想到生命如浮萍,每人不就是時代洪流的枯木,隨著時代浪潮東飄西散。 回到台北市,已經是深夜,鬧區的燈光依然燦爛閃爍,我彷彿看到老趙迷離的人生,在燈影中忽隱忽現。 到家,看著妻子擁著幼兒睡覺,腦子又浮現阿芬餵食孩子的溫馨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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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