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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那邦山的櫻花
2013/10/30 11:01:31瀏覽1395|回應0|推薦8

   馬那邦山的櫻花---本文僥倖榮獲苗栗縣第16屆夢花文學獎

桃園中正機場的入境室座椅上,一張長條沙發椅,坐著六位年約八十多歲老人;細條彎曲的蚯蚓線條在他們臉上爬行,頭上稀落頂著蒼蒼白雪的髮絲,心中的期待與喜悅洋溢在他們身上。

老人不時翹望壁上的大時鐘,旁邊大型的電子看板,不停翻閱班機抵達訊息。
其中一位,就是伊的家父。這次日本師母要來台灣,全由他聯繫同學,安排到台灣的行程;已經八十二歲了,仍像孩童頻頻張羅接待師母的的一切事宜。

去年,我們老師金井勝久仙逝,這次師母決定千里飛來台灣,是想看我們為感念她先生,在馬那邦山種的櫻花。」伊父親娓娓訴說著:「光復後。她也曾回來台灣,這次則是帶著兩個兒子、孫女一道來呢!」


自十六世紀至今,統治過台灣的有荷蘭(1624-1662年)、西班牙(1626-1642年)、明鄭政權(1662-1683年)、滿清政府(1683-1895年)、日本(1895-1945年)與中華民國至今,台灣融合各民族文化,呈現多樣的生活習性與文化習慣,卻也揪雜著歷史恩怨與鬥爭。

幾天前,伊特地開車陪著父親到馬那邦山,瞅瞅十年前種植的櫻花;

沿著台3線,進入大湖鄉轉苗61線,再循大湖國中旁道路,往雪見遊憩區方向前行;產業道路沿著溪谷蜿蜒而行,潺潺溪水,從蒼鬱青山迆邐而滑;湍瀨輕盈地在石礫上跳動著,激起淺淺浪花;約半小時後,抵達苗栗泰安鄉中興村,往右側產業道路上行約二十分鐘後,抵達馬那邦登山口--珠湖。

那日,春寒料峭,細雨紛飛,輕煙淡霧籠罩的珠湖一片清澈空靈;路旁十幾株燦爛的櫻紅,在層巒疊嶂的群山中,迎著寒風細雨怒放,將蒼茫濃鬱的馬那邦山,點綴著幾絲的浪漫風韻,也撩撥著伊父親的心弦。 

每株櫻樹高大茁壯,枝葉繁茂,直入天際。

「時間跑得好快,轉眼就十年了。」伊父親撫著粗如大碗公的樹幹,仰頭翹望陰霾天空下的櫻花感慨地說。

伊父親同學會,從民國八十年起始,在已過世何雲祥先生細心追詢下,分散各處的同學,一個個牽起絲線連綴;大湖公學校畢業七十多年,白髮皤皤再相聚時,都升級為祖父母,兒孫滿堂;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少壯能幾時?不禁慨嘆盛年不再,世間公道唯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朱顏辭鏡,花辭樹,人間留不住金色年華,燦爛歲月。

這些老學生很珍惜難得的聚會,每年定期召開同學會敘舊話家常,念著念著,就懷念起日治時代的老師—金井勝久先生。這些老同學多次組團前往日本探望老師;睽別多年,師生再相見,去者日以疏,來者日已親,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恍如隔世。
    

民國八十六年何雲祥先生不幸車禍身亡,同學會召集聯絡事宜,就落在伊父的身上,每年如期發送邀請函,邀請同學參加同學會。
     

民國九十一年,伊父親覺得同學會相聚聊天聚餐,不如將經費轉做植櫻樹感念日籍老師,又可美化社區環境,於是思索在何處植樹?適逢同學中有位黃錦華先生住家就位於馬那邦登山口—珠湖;山上氣候濕冷,適於種植櫻樹。所以決定在馬那邦山珠湖登山口,一人栽種一株櫻樹,懷念金井先生辛勤教導,待他們如親人,也象徵生命生生不息,永無止盡。

當年種植櫻花時,每人興奮地拿著一株小小的櫻樹,宛如祖父疼孫子,小心翼翼置入泥土,覆土,然後再澆水。歲月如矢,年來年去,十年光陰一晃,如今,每株櫻樹都婷婷玉立,綠葉茂盛。

這次伊父親師母要來馬那邦山看櫻花,著實令人吃驚;她逾米壽歲數,身體孱弱,要搭2小時多的飛機,旅途中令人擔心她身體負荷;而她給伊父親的信件卻訴說著內心再來台灣的渴望與期待。

桃園第一航廈入境室,人群熙來攘往,川流不息。

「飛機落地了!」伊父親瞧了壁上大時鐘說。伊父師母所搭的飛機,預定十點抵達。

半小時後,入境室緩慢走出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婦人,佝僂著背,雙手推著小折疊式輪椅,在倆個兒子與孫女陪伴下現出身影。

「出來了!」伊的父親說。

「這是台灣光復後,她第二次回到台灣。」伊父親高興地揮動自己製作的旗子,向師母、兒子們打招呼。

伊父師母出生台灣,也算是台灣人,對這裡出生成長的土地,有份濃厚的感情;台灣光復後,跟著先生孩子一起被遣回日本。

伊父親笑著和其他同學聯袂上前迎接,在師母脖子上,恭敬套上歡迎的花圈。
機場一角,彼此熱切握手,熱烈寒暄,伊都聽不懂,卻感受出彼此渴望相見之情。
伊國中讀書時,讀到清末甲午戰爭,割讓台、澎及其附屬島嶼;九一八事變蘆溝橋事變、五三慘案等等,殘暴屠殺百姓,不禁義憤填膺,心內萌生無名怒火,彷彿遙遠的侵中慘烈戰況,如目所視。內心對日本人有股強烈排斥感。

從機場出來後,轎車沿著高速公路前往師母兒時的出生地—草屯。

車內日語交談,伊格格不入。抵達草屯時,前來迎接的人群十幾位,一見面就是熱切的日語寒暄。
     

「這些人都是師母幼年時在台灣認識的朋友。」伊父親說:「從來,師母就認定自己就是台灣人,草屯就是她出生地,對這裡一土一草充滿思念,現在回到童年生長的地方,就有回家鄉的感覺。她出生草屯,台灣是她的故鄉,她父親還是日治時代草屯商工學校的校長。」伊父親解釋地說。
   

年約89歲的滿頭銀髮師母,自稱台灣是她故鄉?伊不僅愕然而驚。

晚餐在一家餐廳用餐,賓客相見,中日語交談聲,彼起此落。

「學校老師是日本人,講的都是日語,看到的廣告招牌都是日文,等到台灣光復後,才驚覺自己是漢人。」阿英嬸回憶說。
   

她是伊父親同學中最會唸書的,「記得小時,被日本老師發現到亂丟垃圾、吐痰,馬上就是一個巴掌摑過來,嚇都嚇死!說實在,日本時代,台灣人是二等國民,沒什麼尊嚴,經常被罵是“清國奴”,動不動就被打;看到警察大人,爸媽就會趕緊把孩子拉走;我已經八十歲了,個人衛生習慣很好,是被日本老師打出來的,只要一次沒做好,就被老師斥責。」說完,哈哈一笑。

這次師母前來台灣旅遊,阿英嬸表現得特別殷勤,眼神不時流露懷念之情。是怎樣的心境,讓這些年逾古稀老人,思念往日據時的歲月呢?這些耄耋長者跨越兩個不同政權,短短時期,從恐懼、痛恨到晚年卻莫名懷念,心境歷程的轉變,真耐人尋味。
     

西元1894年7月甲午戰爭爆發,短短三、四個月,清軍連連失利,損失慘重;清朝被迫簽下訂馬關條約,割讓台灣、澎湖及其附屬島嶼;消息傳來,全台百姓無不切齒痛恨,義憤填膺組織台灣義民軍抗暴;然而武器懸殊,不到半年時間,日本全部接收台灣,從此台灣隸屬日本統治至1945年日本戰敗;這五十一年間的日治時代,學日語、用日文,認識日本歷史、風俗、習慣等,成了台灣教育的教材與內容;大批日本官員、老師紛紛到台灣,擔任宣化日本文化,普及教育的播種者。

「雖然,日本高壓統治台灣,但是日本人也有很好的人,像我們的老師金井勝久先生,不會因為是台灣人的小孩而鄙視,認真教書,真心對帶我們。只要心田播下好種子,就能長出好的果樹。」伊父親有感而發說。

伊想起曾到烏山頭水庫旅遊,一座八田與一的銅像,坐在石板上;眼神凝望正是他設計的大壩,一手支頭,一手放在腿上,認真地思考。百年前的嘉南平原,缺水嚴重,乾得像沙漠似;八田與一花了近十年的歲月,興建烏山頭水庫,灌溉面積十五萬甲,日後造就嘉南平原一年三期稻作。

台灣人感念八田與一貢獻,打造一座銅像紀念;光復後,日本人撤離台灣,銅像卻被偷竊;後來才知被深情的台灣人秘密藏起來,事隔漫漫數十年,嘉南農田水利會才將銅像置回原來的位置。

在草屯住宿一夜,翌日,伊父親陪同師母一家人,轉往苗栗的馬那邦山--珠湖登山口。

來到馬那邦山,在兒孫攙扶下,日籍師母顫巍巍步下車子。

雨後的馬那邦山,霧氣繚繞,山嵐飄渺;櫻樹枝葉繁盛,鬱鬱蒼蒼;每株樹幹上別了一朵大紅花,石壁上鑲刻著『植櫻花樹紀念碑文』;時隔十年,色澤、字跡宛如昨日;還有兩個大花圈,倚擱在紀念碑文旁,寫著歡迎師母的辭句,寂靜的山嶺,洋溢著一片喜氣。
 

「哇!真美麗的櫻花啊!」滿臉皺紋的師母喜悅地說。路途奔波,沒有倦意。
她慢慢趨近石壁上,細看紀念碑文:
     

     茲承蒙國際獅子會關懷山區農民交通不便,投下鉅資在泰安鄉馬那邦山登山口,興建一座涼亭,供登山遊客休憩兼具果農及或場所,甚為感謝。
    我們是在民國三十年(日據時代)大湖公學校第二十六屆畢業學生,其中一位黃錦華同學,現為馬那邦民宿主人。我們這群老學生,未充實美化當地環境,於民國91年12月15日開同學會,發起植櫻花樹活動,在涼亭登山小徑種植櫻樹。

 今日,櫻花全部發芽成長,綠意盎然,增加自然景觀,令人欣慰,想必日後,在嚴幽靜的大地,茁壯挺立,於是藉此增加此碑,並追思教我們多年的恩師--金井勝久先生,共同永遠紀念。 
  

    中華民國92年8月 吉立

遙望陰霾的天際,伊不禁冥想,父親那一代的人,歷經倆個不同政權統治,學習倆種不同語言,文化的衝擊迷惘,成長的歷程是如何調適?

「記得小時候,家門不用關,治安很好,很少有竊盜。」伊父親回憶說。

日本戰敗後,台灣人殷切期待祖國接收,在基隆港碼頭伸長脖子等候中國軍登岸,目睹的卻是衣衫襤褸,疲累不堪的軍隊;接收行政人員,貪婪無知的措施,很快造成物價飛漲,民生凋敝;十四個月後,發生二二八事件,全島動盪,爆發流血暴動,台灣社會菁英被捕入獄槍斃多人。

「阿英也因為參與群眾運動,被抓憲兵抓去,大家都以為一定會被槍斃,還好命大,關了幾個月就被放出來。從此,她不過問政治上的事,專心經營事業。」伊父親回憶說。

甲午戰後,日本人前來接收台灣,台灣人英勇頑強拿著簡陋槍砲,抵抗裝備精良的日本軍隊;光復後,台灣人簞食瓢飲,滿腹欣喜迎接祖國軍隊,卻爆發囚禁屠殺事件;百年多來,兩個政權交替,台灣都付出青春生命的鮮血。
日治末期,美軍轟炸台灣,每次警報一響,不久,機場、港口與工廠等烽火四起,硝煙漫天。

「警報響了,老師就帶著我們跑進防空洞,外面刺耳的警報聲、飛機聲清晰,令人害怕,我還清楚記得,那時老師嚴肅冷峻眼神,與鎮定不懼表情,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音,靜靜地躲著。」伊的父親回憶說:「公學校畢業後,我一股熱血去當日本軍伕,簡易訓練完後,就要上船到南洋,就傳來日本投降消息;一下子,才知道自己是原來是漢人。」

硝煙四起戰爭已經遠去,顛沛流離逃難也不再來,台灣這塊土地承受無數的悲歡離合;不管是那個政權統治,台灣人都默默承受時代歷史宿命的輪盤,接受各種考驗與磨礪。時空的改變、政權的更迭,這裡沒有國籍的分別,種族的顏色,只有永遠的感念,見證天地的無畏恩德;日籍老師真誠關心照顧台灣小孩,七十年後,依然受人懷念,植樹永誌。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又十年光陰一晃,民國101年5月伊父親同學會時,這些老同學又捐款在櫻樹下設立石凳數張,供人乘坐賞櫻休憩;原來紀念碑旁,再豎立一個碑:

      為紀念日籍恩師金井勝久老師辛勤教導,待我們如親人,感恩在心,我們(民國三十年大湖公學校第26屆期畢業學生)於中華民國91年12月間,在馬那邦山登山口,一人一株栽植櫻樹,懷念師恩與老同學。

      匆匆已過十年,猶思念恩師之情;如今,櫻花樹幹粗壯,枝葉茂盛,櫻花迎春怒放,姿態柔美,花姿高雅,美不勝收。

      為了方便登山賞花,今年四月,我們在櫻花樹下新設椅子數張,方便登山與和賞花人們更多休憩場所。

同學芳名如下:
吳玉蘭、張鴛鴦、張加通、藍金成、廖香妹
賴培蘭、黃香妹、陳昌錦、謝豪輝、彭乾賜
蕭杞妹、葉止英、王雲珍、楊三妹、彭坤妹
李錦源、謝蘭嬌、彭坤妹、楊玉錦、吳忠鏜

    中華民國101年5月 吉日立

馬那邦山珠湖登山口旁的十幾株櫻花樹,就是這些老學生自掏腰包,一人一株親自種植,心裡想著是七十多年前,金井勝久老師呵護自己難忘的記憶;高山巍巍,師恩如山,大海浩瀚,師恩似海;即使都兩鬢斑白,齒牙動搖,依然深深懷念他;七個石凳,就如年幼的他們,恭敬地聆聽老師的教誨;老師的音容笑貌,時時閃現在眼前;老師的品行人格,永遠珍藏在記憶的深處。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十年後,日籍師母、伊父親那一輩同學,都將日漸凋零;鴻飛不計泥上指爪,伊父親這些平凡人,因緣相會認識,發展出一段感人肺腑的師生之情,跨越山川,超越種族,益發令人低迴深思。

「任何人都如此,心田多播一粒善種,就多一位好友。」伊父親說。
 白雲悠悠,物換星移,馬那邦山的櫻樹,日漸茁壯,年年春櫻花怒放。

得獎感言:

世界上偉大的事,一般人無法去做,但是卻可帶著偉大的愛做一些小事。
一群耄耋老人基於感恩日籍老師教導,默默在馬那邦山珠湖登山口植櫻花、設石凳,尋常小事,背後卻蘊藏師生感人故事與同學深厚情誼。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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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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