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是一個大象在房間裡跳舞,集體選擇當作沒看到而保持沉默的心痛故事。
與陳昭如的訪談過程,她一直希望自己不要成為聚焦所在,她也不斷強調,對於一年來的採訪報導集結出書,沒有任何期待。但我必須說(我想她看到我這樣詮釋,可能會覺得刺眼):陳昭如是很熱情的,而且與書名《沉默》相反的是,她其實是在吶喊!
不只她吶喊,那些特教學校遭受性侵的孩子與家長,都在吶喊。只是多數人選擇沒聽到,漠然以待。陳昭如應該要期待的,至少要期待《沉默》像滾雪球一樣,可以有擴散效應。
你可以說,不知道啟聰學校發生大規模且由來已久的性侵,但當你知道有這件事、看到這本書時,是不是就不要再以沉默當作不知道?
沉默臉書
讓文字打破沉默。陳昭如《沉默:台灣某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
(採訪原文刊登於博客來OKAPI,圖片博客來提供)
「2005年秋天,南台灣的小鎮充斥著逼人的暑氣,將近三十度的高溫,熱得人直冒汗……婉柔獨自坐在教室裡,因早起的疲倦而感到些許睡意……她模模糊糊睜開雙眼,站起來想把窗子關上,突然被人蒙住面孔與嘴巴,一路跌跌撞撞被拖進教室外的男廁……對方摀住她的嘴,連打她幾個耳光,用腳踢她肚子,使勁把她的褲子往下扯……。事後,她呆坐在廁所地上,像個被撕爛的破布娃娃。」
這段文字不是小說,而是陳昭如新書《沉默:台灣某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拉開序幕〈夢魘的開始〉的主角。人本基金會在2011年9月召開記者會,揭露台南啟聰學校大規模校園性侵案;該說巧嗎?那時,南韓暢銷作家孔枝泳的小說《熔爐》電影版正熱映,孔枝泳因為得知光州聾啞學校發生性侵事件,而那些加害老師竟可以回學校繼續教書,在憤怒之下寫了小說《熔爐》,引起極大迴響,這起校園性暴力在她的改寫後、加上電影推波助瀾,激起民眾的怒火,也迫使南韓政府修正性侵害防治法。
回到台灣南部,在人本那場記者會之後呢?
連媒體都沉默?
「情況比我想像得嚴重太多,而且媒體上看不到,我很震驚、也很好奇:為何媒體都不報導?」離開媒體崗位多年的陳昭如,讀著監察院的各種調查與彈劾報告,相當不解:為何沒有記者去追蹤?
原先,人本基金會希望能把這整起事件拍成紀錄片,透過影像,也許會更有說服力,但基於受害者不能曝光的前提下,製作影片變得不可行,因此只能透過文字敘述。在《油症:與毒共存》紀錄片導演蔡崇隆的引介下,陳昭如主動找上了人本。
與人本毫無淵源、對教育界也不熟,陳昭如決定接下這份吃力又不愉快的任務,只因「事實擺在眼前」。雖然她在撰寫《沉默》的過程裡,一直保持自己站在一個比較疏離的角度,不摻入過多個人情緒,但提到媒體的「集體沉默」時,她就有情緒。從2011年那場記者會之後,任何有關這樁性侵事件的後續,見報率微乎其微,「就算有寫,也是三、五百字,非常跳躍,單看任何一篇報導,我自己都看不懂!」
曾有同業告訴她,看完《沉默》之後,有人在臉書號召媒體一起做這題材,結果有人回應:「太複雜了,沒有觀眾想看。」談到這件事,陳昭如迸出了難以置信的眼神,隨即顯露無奈,「大部分民眾獲得資訊的方式都是透過電視新聞,如果連他們都不做,民眾要知道就更困難了。」
寫到身心具疲,想棄守⋯⋯
與人本接觸後,陳昭如才知道人本根本是「聲名狼藉」,教育界很多人都以為人本又再找機會修理學校,還有關心陳昭如的人擔心「是不是被人本利用?」或質疑她為何要幫人本背書?這些反應,都讓陳昭如啼笑皆非。她說,如果這麼多調查報告擺在眼前,大家視而不見,還硬要把她當成是幫人本說話,那她也認了。
不同一般新書發表,對陳昭如來說,《沉默》一連串的新書分享會,都是不舒服的經驗。「每場發表會之前,我都會再翻一次這本書,每看一次就心煩一次,這不是開心的事。」去年孔枝泳造訪台灣,陳昭如也與她有一場對話。她後來直接問孔枝泳:為何撰寫《熔爐》時健康出了狀況?「當時她語焉不詳,這一年我才知道,我的身體也一直有問題,因為一直處在負面狀態。」
「在大量查閱與事件相關的公文、報告、會議記錄、新聞報導等資料的這段期間,發現有那麼多(大)人不斷睜眼說瞎話,想盡辦法卸責,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很多時候我幾乎不敢看,看不下去……」這是陳昭如在撰寫過程遇到令她難以忍受的「邪惡」;另一方面,她只要想到這些受害孩子所承受過的苦痛,就會讓她連覺都睡不好,甚至一度覺得寫不下去了。
但也因為認知到這些受害事件需要被知道,加上負責整個案子的靈魂人物--人本南部辦公室主任張萍的不屈不撓,在翻攪的情緒中,陳昭如終於還是沒放棄。「這些孩子與家長,都是因為信任張萍而信任我,不管再怎麼煎熬,我都要幫張萍完成這件事,也要回饋他們對我的信任。」
文字存在,就會有力量
過去的陳昭如,以撰寫評論起家,她把這種寫作喻為腦力鍛鍊,寫了很多年以後逐漸倦怠,「因為那些文字像是告訴別人自己有什麼想法、讀過什麼書,我提出見解,但我不在任何部門、不隸屬任何團體,光靠文字,改變不了任何事,這讓我很沮喪。」
後來,陳昭如轉向報導文學寫作,從關起門來到開始與人接觸,轉折關鍵只因為「有空了!」她的老友、也是紀錄片《油症:與毒共存》導演蔡崇隆找上門,希望她幫片子寫一個關於「油症」的小冊。小冊子隨著光碟發行,但陳昭如覺得可以寫得更完備,於是決定重新採訪、重新寫作,最後有了《被遺忘的1979:台灣油症事件30年》。
從以前不喜歡與人接觸,但從《被遺忘的1979:台灣油症事件30年》到《沉默》,陳昭如都必須蹲到多數社會底層的家庭,她覺得這個轉變並不難。一來,「誠意」是先決條件,「我是有誠意的人,而我相信受訪者能感受到這份誠意。」再者,她採訪時不錄音、不拍照、不列訪題,只專心當個傾聽者,「很多資料一查就有,不太需要問,我在現場只想了解這人的狀態,並試著從他的角度來經歷跟理解事件。」
陳昭如坦言,《沉默》的出版,她並不奢望能發揮多大的力量,因為這些受害者都是弱勢中的弱勢,「全台灣多少家庭有特教生?要理解這件事已經很難,再加上能見度低、成就感低、獲得掌聲的機率也低……」不過,完成《被遺忘的1979:台灣油症事件30年》這些年來,倒是有很好的鼓舞,過去她上網查「油症」二字,資料寥寥無幾,現在則有數不清的文章,這都是好幾十場演講累積下來的成果。
不願期待,也許是因為不願失望,但《沉默》的分享座談仍在持續中,透過一次又一次重新解說事件始末,陳昭如也看到聽眾從疑惑到表態支持,這些反饋,讓她在一片沉默中找到立足點,因為「只要有文字存在,就會有發聲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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