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了？食指的指甲變成這樣有多久了？

她凝視著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從那殘缺破碎中，企圖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他們決裂的因素。

她專注的望著那根手指。

為了看這根手指，她還必須放下手邊正在進行的工作，或正寫著的文章。她以左手托住右手，目不轉睛的仔細端詳著。

她記得看過一篇醫學報告，說一個指甲要長到完全覆蓋整個指甲的肉塊，大約需要六個月左右，半年之久呢！她心想，要耗費六個月這麼長的時間。但是再急切，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如果等待半年，可以把他盼回頭，她願意。

她望著指甲望得出神。

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十根纖纖玉指，每一週自己慢慢修剪，用搓刀細心磨成橢圓形狀。許多人看到她的手指，都為之眼睛一亮，連他也是。

他第一次約她出去吃飯，等餐時，她兩手把玩著服務生送來檸檬水時附上的溼巾。他看得眼睛發亮，忍不住還伸手觸了觸她的指甲，還以大姆指比了個「讚」字。她知道處女座的他，第一眼一定是看人的指甲，乾不乾淨，有沒有汙垢？偏她是上升星座在處女的女生，生來特別注意個人衛生，尤其是要裸露在外的頭手臉，她一概不會疏忽。

他對乾淨迷戀到堪稱潔癖，他專注看著，再比了個塗指甲油的動作。她明白他是問她，怎麼沒搭上彩繪指甲的列車，跟上流行，讓十個手指鮮艷亮麗。她知道他其實只是問問，他那人應是不欣賞絢爛的人。她記得當時自己如實的回答：「我沒有塗指甲油的習慣，不喜歡。」

她看到他笑了，並且點點頭，表示贊同她的看法。她其實還有些話想說，但她又沒說出口。因為小時候住家附近有個酒家，常在華燈初上時，看到酒家女和尋芳酒客扶肩摟腰的路上招搖，酒女們個個是手指腳趾塗上泣血的鮮紅，看了就反胃。多年來，這樣的刻板印象再也解不下了。她始終不明白，「蔻丹」這麼美的字眼，怎麼上了手足，就像殺雞宰羊後的悲慘。

她沒說出口，是怕他說她偏執。現今社會，從中央民代到主播，再到演藝人員，甚或主婦村姑，許多人都戀上了裝扮指甲的趣味。而且多數人還不只塗滿一色，比如平平靜靜絕命的紅，或是怵目驚心鬼魅般的墨黑。她曾見過一位廣告AE，那十隻手指已長得略彎的指甲，上面是淋上了深綠的指甲油，第一印象就好似夜裡出現透光的僵屍，陰氣森森的。

現在的仕女，竟是將塗指甲油這麼簡單的事，變成一門學問，一門藝術，而且還有個冠冕堂皇的名稱「彩繪指甲藝術」。一個指甲，不到一平方公分，也能擠下各種色彩，她著實是想不通的。

但現在她想不通的是，她的食指怎麼會變成了這樣，比彩繪指甲更讓人怵目驚心，他看了一定會皺眉，是因為不捨。

可是他一直沒看到。

她回想2004年12月24日那天，和他一起吃午餐，午餐後他送她回去。下車時，她以左手關上車門，竟是把自己的手指也夾上了。她本還不想抽回，因為那時她潛意識竟是閃過，抽回了手指，可能也就從彼此的關係抽離了。她戀戀不捨，但遲疑了一下，仍在他還沒發動引擎之前，把車門再打開抽出自己的手指，並且告訴他：「夾到手指了。」

她以為他會傾身過來，看看她的手指，並且呼呼它，給她満滿的疼惜。

他一反常態的冷淡，她感覺得出來少了以前對她的關心。那時，她真的感覺到，只要他車子一啟動，大概就會駛出她的生活了。她整個意念都在這項上，根本顧不得食指的痛。

真正感到疼痛，是在那天夜裡。

平安夜，刺目的字眼，刺得她一陣陣抽痛，從食指指尖傳遍全身。她這才發現，指甲裡瘀血了，有半個指甲的面積，正在一點一滴的由暗紅轉成黑色。她暗地裡嘆息，她沒上蔻丹，就已彩繪了指甲，而且黑白兩色極端的顯目。

那個黃昏，她去慣常去的自助餐館買便當，老闆娘問她：「怎麼沒去吃聖誕大餐、去抱佳音？」

她覺得有點啼笑皆非，她幾時跟老闆娘談到宗教信仰，她也沒跟老闆娘說過自己的感情問題，老闆娘又怎麼知道她有沒有男朋友，是不是有吃大餐的機會。老闆娘突然看到她異常的指甲，問了她一句：「怎麼了？」她卻是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苦笑道：「聖誕老公公送我的聖誕禮物啦！」

她那個聖誕大餐是，一個裝了半碗飯，一份青菜，一塊豆腐和一顆荷包蛋的便當。她除了食不知味之外，還感覺到那份量是超過她所能負荷的份量，異常沉重。

她反復只感覺到，他就要離開她的生活，從她的手指夾傷那一刻起。

那陣子，人人見了她的手指，都要驚呼：「妳的指甲怎麼了？」

所有的人都憐惜、都不捨，唯獨他沒有。她還在e-mail中告訴他「右手食指被你車門夾到，又紅又腫，痛得沒法握筆寫字，要你惜惜。」

而他竟是完全的噤聲，沒有任何回應。她可以猜測得出他的意思，可她仍想要有個清清楚楚的答案。就算分手，也要明明白白的。她撥他手機，不是沒有開機，就是轉入語音信箱，她再寫e-mail，更是只去無回的情況了。

她想不透，他為什麼會突然的反常。而他應該是了解她的，她不會去他上班的地方找他，她不會不給他餘地，他又何必是採取這種最折磨人的方式呢？

有天她去洗頭，洗頭小妹阿娥告訴她：「妳這指甲看起來很嚇人，去看醫生啦，不過，醫生會把指甲拔掉，那很痛，妳要有心理準備。」

她一聽指甲要全部拔掉，心就痛。

這不就和他的關係一樣，才瞬間，就全失連了。連因為他才造成的黑指甲，也不能多留一下。她不要，不要斷得這麼乾淨，只剩下脆弱的，粉紅色的肉，彷彿直視到身體裡面淌血的心，怵目驚心的。

她那黑了一半的指甲，是靠在指根處，不是在指尖的部位。就像她外形依然亮麗，但內心深處卻疼痛得揪成一團。

兩週過去了，新的年度到了。她仍在夾縫中想著還會見到他，她要讓他看看「他」夾傷的食指。但他仍然像空氣一樣無色無味無形體，她慢慢接受他是避著她的事實。

她現在會去摳指根的地方。因為新指甲一點一點長出來，頂著黑了的指甲鬆鬆脆脆。她一摳，裂了一條縫，再一剝，掉了一片。那幾天，她天天摳，天天剝，一小片一小片的剝下黑指甲，像她一天一天習慣沒他音訊的日子。後來她的指甲變成，上半截是正常的指甲，下半截空空蕩蕩，好像抽乾了水的池子，乾乾枯枯的，也像她那沒什麼血脈的心。

外出的時候，她會刻意藏住右手食指，她害怕旁人善意的問候，怕自己承擔不起超重的溫情。而她又不夠勇氣扯下，前半截還黏在肉上面的指甲。唉！若是早聽阿娥的話，讓醫生給拔除整片指甲的話，是不是痛一下下就好了？而她，就因那一念，就得忍受這麼長久的疼痛。

算算，已經三個多月了。

一個男人如果不是打算分手，他不會這麼久都不和他的女友聯絡吧！

她看著她的指甲，新生的部份越來越多，而她也會閒不住的撥著上頭黏著肉的指甲，有些微疼痛的感覺，但比起手指剛夾傷時的痛就算不得什麼了。

現在，她慢慢習慣沒有他的安靜，一如她已習慣兩截的指甲。

但她時不時會想起，2004年12月24日他邀她共進午餐的事。他是不是那時已決定，把平安夜留回家，把平安留給他和他太太？

而她只是正好讓天主有個機會懲罰她，在她不小心將自己的手指夾住時。

〈本文刊登於2006年9月號631期皇冠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