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下，她隨夫婿回到夫家。

訪客盈門，送往迎來間，夫婿眉眼都是笑意，鄰人無不說他因她春風得意，她聽著，垂眼擠出一抹極淡極澹的微笑。

夫家鎮日談笑風聲，公婆與親友說她是大家閨秀，連笑都是不出聲不露齒，一逕是恬靜含蓄。丈夫聞言大笑不止，似是同意眾人此說，不經意間她回眸睇見丈夫笑容裡暗藏的得意，教她原是酬酢的淺淺微笑斂成了模型。

人人說她夫妻倆必定事事順遂如意，才能笑入生活。

她暗自嘆了口氣，在心裡。

許是昨夜彈那一箏，收了平心靜氣之效。

想起昨日，取出古箏擺放妥當後，依慣例調一調琴絃，再挪一挪雁柱，試試高低音，也用了木鑰在軫上旋緊、放鬆，兼再撚一撚、撥一撥，將音質調到最佳狀態，才端坐古箏之前，慢慢彈將開來。右手多以拇指、食指或中指彈奏，或擘或托或撮或剔或撚或挑，有時還要重擘或是長拂。左手則以食指、中指及無名指三指，兩兩配合，揉絃輔助，讓樂曲如行雲如流水紓緩她那跳得反常的心。絃樂音色不同於管樂，更不同於敲擊樂，向來她獨對絃樂的高吭清麗與淳厚蒼古，有難以放下的依戀。這時勿寧說，箏樂正可以調她即將奔亂的情緒。

彈著古箏，她如往日跟著唱和，一聲聲一段段，如泣如訴，一腔亂麻情緒在箏樂洗滌下堪堪整出條理，然後才能整出一張平和的臉。

古箏曲目裡，她特別鍾愛『妝臺秋思』，婚前每每重複彈到無法承受方罷手。

「雁聲破曉，驚醒離人夢滿樓。錦帳淒清，新涼初透。

　思悠悠，恨悠悠，好夢難長久。

　對菱花，朱顏憔悴默含愁。回憶初戀時候，一半喜，一半羞，

　相親相愛盟山誓海結鴛儔。

　鶼鶼鰈鰈，如膠似漆恩情厚。畫眉繾綣，最甜蜜，最溫柔，

　閨中七夕笑牽牛。

　豈知驪歌驟奏，鳳泊鸞飄幾度秋。日思夜想，舊歡如夢添僝愁。

　況衡陽雁斷，更覺淚盡心憂，可憐人比黃花瘦。

　望穿秋水，渡頭落日不見歸舟。怕郎君遊絲誤繫，攀折牆花路柳，

　竟把前恩舊愛，一旦盡付東流。

　拈香許願，虔向神靈祈禱，願歸鞭早著，莫再羈留。

　花易謝，人易老，芳華難再有。

　莫空教花殘月缺，舊歡重續永無由。」

那些年彈著彈著，常常心一酸，眼淚就撲簌簌的流了下來。彷彿曲子裡描繪的那個女子，活生生跳進生活，成了哀怨含愁的她，盼著丈夫切遊絲莫誤繫。

青春裡，每回彈每回唱也每回紅了眼。

那時，總以為是自己善感罷了！

只今，婚姻不出三載，烘爐茶壺非新未舊，臉頰上的笑容便也越堆越多了。

她不想再陷在笑語不斷的尷尬裡，起身，頷首告退，轉身退入內室，行將僵冷的笑容裡，噙住了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