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我而言，一○六年是特別的一年，而這特別始自前一年。

W，妳是知道的，一○五年我的母親離世了，我們將母親靈骨放在一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開放的寺院，然後也決定起掘父親靈骨一併移去。於是我開始處理父親起掘之事，才猛然記起父親和母親的離開人間，整整相差了三十年，而且都在春天三月。

這個特別震懾了我，三月，我呱呱落地的初春，當年父母還青壯時候，回眼，卻只能念深深。

父母往生均在我所喜愛的桃月，崔護那首《題都城南莊》一詩，怦怦然直撞進我心門。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明明還在榻前陪侍母親，母親說想吃碗粿，隔日先生專程買回來，我一小口一小口餵著母親，怎的那碗那湯匙才洗淨未幾，母親卻已離去經年。

習俗裡父親的起掘奉安儀式，要在母親對年之後，禮儀公司為我們揀擇的日期是一○六年的清明之前。母親對年那日的佛事完成後，我便馬不停蹄自高雄北上，前往西屯區臺中生命禮儀處第一工作站申請起掘證明，然後和辦事員約了下午三點在父親下葬的二十八號公墓會面，辦事員必須拍攝父親墓碑照片，並記下父親墳塋的經緯度。

我是嫁出去的女兒，父親的墳除了最初下葬祭禮，以及大約二十年前陪同母親去過一回外，這是第三度去到父親的大厝。那日是驚蟄過後初候將接次候，節氣還未到清明，可那日一路由高雄北上都是細雨紛紛，松竹路山坡上的公墓因鄰近萬善祠發心整理，濛濛細雨中顯得清麗許多，映著一碧如洗的天空，花月春風都為父親送行。辦事員說或許四、五年後這處公墓也將因都市計劃而有所更動，那麼，我們先一步為父親做遷移奉安，是冥冥之中母親的牽引吧！

我在清明之前那個週六回到臺中，起掘儀式是隔天早上才會進行。正好週六下午妳來了，我們談生活與生命、先人與自己。用過晚餐，妳騎著機車載我巡禮了藏身現代都市裡的舊日巷弄，中興街、審計新村是過去母親因工作十分熟悉的區域。

而我呢？走過否？應是有的，只是記憶遺留在遙遠的年月。

這是啟動記憶的一把鑰匙，然後童年的手不停撓搔，我央請妳陪我走一趟生命之始的河川，於是輾過夜色，車陣裡穿梭一陣之後，妳的摩托車停在柳川東路這一側。柳川水岸新景觀叫我瞠目，夜景尤其華麗，華麗之後還拉出了浪漫，很多人說現今的臺中柳川可媲美韓國首爾的清溪川了！

首爾的清溪川我是在白天造訪的，那時我是外籍人士前去觀光，與我在自己家鄉夜間親臨柳川怎可同日而語？更何況柳川之於我意義更非一般。

柳川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如此說，妳頷首同意。但我想妳來到臺中的年代還不夠長，妳來時，柳川沿岸的吊腳樓大約都拆除了，妳只見過照片裡的柳川河岸風情吧！

柳川吊腳樓獨特生活風情在我記憶庫一個角落，任憑歲月粗糙的手無情搓揉，依舊鑲嵌得精緻。小時候很羨慕那些人家可以臨水而居，開窗放眼便是川水悠悠。曾經幻想過，為什麼父母不是臨岸水果攤商，不然也可以像那操著濃重鄉音的榮民伯伯賣燒餅油條，再不然隨便開個什麼店也好，但我從來沒能在那樣的臨水吊腳樓待上一整天。我一樣只能在走過時獻上我的羨慕。當星期假日大家都休息在家，阿祖帶著我走上民族柳橋，要去慈光圖書館禮佛，沿途百轉千迴的思緒裡，盡是為什麼我家不在柳川畔？

那樣的童稚天真不？妳抿嘴笑笑。

接近民族路時，我遙指著某個門牌跟妳說，我是在那兒出生的。現如今民族路整條街幾乎都是透天樓房，我小時候的住家是日式房宅，即便門牌號碼到如今都一樣沒更動，但我曾經熟悉的地景已然不存在了。

即是如此物非人是，但很奇怪，當我望向民族路一百多號的方向，出現我眼前的彷彿便是當年情狀。左側一株好大好大老榕樹，沿著巷道走進去是姊姊們熟悉的人家，當時我太小了，對那種深巷大宅總是害怕。

四、五歲的我慣常坐在屋前的大石頭，看著從我眼前經過的牛車、三輪車或腳踏車。牛車我沒坐過，但我看過拉車的牛不走了，定格痾屎，以前的媽媽們常會說「毋讀冊將來就去抾牛屎」，但我母親從沒這樣對我們說過。三輪車和腳踏車我則都坐過，和父親在一起就有這等榮寵。以前我總想不通我怎麼會自己一個人坐在屋前的大石上，後來某一天才驀的恍然，原因是阿祖在屋裡照顧小我近四歲還嬰嬰幼幼的弟弟。阿祖很嚴厲，想來我是害怕被罵才躲到屋外去，只要等到黃昏，父母和上學的姊姊們都回來，我便會快樂得像小雞一樣跟前跟後，直到上了昏黃燈炮下的餐桌，把快樂和著飯菜一起吞下肚。

我跟妳說這些故事時，極目望去視線正落在「慈光圖書館」的牌匾上，阿祖就是要帶我去那裡念佛，我這麼跟妳說。我讀出妳眼神裡的詫異，那不是圖書館嗎？慈光圖書館很特別，要進去後方的殿堂，先得經過一個閱覽室，我父親經常到那兒看書報，小時候我不知道臺中圖書館，以為臺中只有一個圖書館，就是父親常去的慈光圖書館。

風，好像大了起來，在清明之前，天氣總也不定。而我，因為這風翻飛了過往記憶，正一頁一頁飛捲著頁緣。

啊！往事如川水，正一點一滴回到心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