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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漂流
2006/12/13 11:07:11瀏覽380|回應0|推薦4




多年來,我時常寫信給小綠。多半在夜裡,以某種失意的心情、失眠的心情、失落的心情,寫信。

通常,我會寫一些有趣的事,一些週遭人們竊竊私語關於我的流言,把它當成與我無關的笑話告訴她。

在字與字之間停頓的空隙,我常免不了想像著小綠讀信時候的表情。表情豐富且多變,時而抿嘴微笑,時而蹙眉,但多半像雕像的線條般定格許久。背景一律是黑暗的底色,她一襲白衣端坐中央,手中僅僅拿著我寫的信,一邊讀信一邊把信上的黑色筆跡一筆一劃拆解下來,溶進身邊的黑暗裡﹝小綠的髮傾洩下來,有時會遮蔽住她半邊臉,並且飄動帶動背景漾起一圈圈的波紋。﹞,那想像中的黑色水潭逐漸蔓延成形,來到我腳邊,浸過我的腳踝、膝、腰、頸,終致淹沒了我。而小綠仍漂浮在水面上,離我越來越遠,面孔逐漸模糊。

然而,此刻窗外仍是喧囂的夜都市。我陷入一種窒息感,人聲、車燈都像是隔了層什麼似的混混沌沌。在最後的空氣用盡前,我費盡力氣簽上姓名,急急摺好信紙收納進白色制式信封後,那沉默的深潭才被我一併封藏,我才免於溺斃。於是我大口大口地喘氣,用手上的冷汗沾濕郵票貼上信封,填上小綠的全名,投遞。

郵局並不遠,我走出蝸居的公寓,從安靜的小巷一路穿越過一個小小夜市以及一條大的街道。一路上,不論週遭環境是安靜或吵鬧,我就只是一個人拉緊衣領,捏著信,快步急走。沒人向我打招呼,我也不認得任何人。

在郵局前,紅綠色的郵筒單腳站在夜裡,巨大堅強得彷彿像座銅牆鐵壁的堡壘,我顫抖著手,畏縮地將信投進,直至確定信已被吞沒才鬆了口氣。信,畢竟是寄出去了;郵筒,畢竟接過了我的信。可是,小綠呢?我寄出的信如同特洛依城前的木馬,懷抱著不安靜靜等著,不確定可否進城或者終究擱置不理?那門是開或不開?於是我慌亂地逃離黑暗中郵筒煢煢目光的逼視,它吞噬我的秘密,同時焚燒著我。

我始終不知道小綠是否收到我寄給她的信,僅僅懷抱著一絲期待,也許某天她肯捎來隻字片語、甚至一個徵兆也好。那麼,纏縛著我的一切困苦災厄都能夠獲得解脫,但我能等得到嗎?也許,信件從不曾寄送到她的信箱,它的肉身在郵筒的胃裡已被消化殆盡,郵差來取件的隔天,拿出的只是一堆慘白白的殘骸。於是,她不曾懂得我到底真正寫了什麼內容,我在求救、乞討一個援手,把她當作一個救贖的出口,而她在異地的深夜,安安穩穩地做個好夢。

返家後,我藏進被窩底,假裝自己正熟睡,作夢。

夢裡我又回到六年前那個艷陽的夏天,小綠約我到村南的海岸邊,說是有話要對我說。那是一塊很奇特的小沙灘,有一條非常涓細的小溪,兩旁則是鵝卵石岸,更外圍的海面上突起一層礁石,大浪被阻隔在外,能碰到沙灘的都只是海風帶起的微波,那柔軟的沙灘就這麼被層層包圍保護著。小綠非常喜歡這個地方,她認為這是一個只能和好朋友分享的最佳地點。小綠曾說,不論外在的防備有多堅強,心裡面一定有一塊柔軟的地方是為好朋友預備的。

那天下午我等了好久,卻沒看見小綠。我把腳浸到海裡,百無聊賴地打著水漂。啪,扁平的石頭擦過海面,彈起、落下。啪,第二次彈起,飛過礁石,落下,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一顆頭,咚,落進海裡,撲通。

我的眼光跟著石頭飛行的軌跡彈跳遠去,最後卻嚇了一跳。我想,那是一具浮屍吧?長髮像糾結腐爛的海草漂散在海面上,應該是身體部分已經發黑,和海水的顏色混在一起,看不出人形。嚇得呆愣住的我連一根小指頭都指揮不了,眼睜睜看著他﹝或者她﹞隨著潮流往北漂去。

直到那浮屍消失在遠處,我才如夢初醒,看看四周,整個海岸只有我一個人,平常都會有些海釣客的,今天卻一個也沒出現,而且小綠也還是沒來。我站起身,滿懷恐懼地急急逃回村裡。

我想,小綠一定是故意把我支開的。當我逃回村裡,驚魂未定,便看見小綠拎著行李正搭上往城裡去的公車,孤零零的,身邊沒有一個送行的人,夏日的陽光把她的身影曬得好單薄。我奮力朝她跑去,但車門已闔上。公車開動,揚起大片沙塵,我邊跑邊激烈地嗆咳著。追不上了,我停步,擦去嗆咳出的眼淚,目送著小綠搭乘的公車遠去,同時想著小綠是否看見了我,是否曾回頭對我道別。

至今我仍想不出小綠離開的原因。但那天回到家後,母親拿了一張小綠留下的字條給我,上面寫了個地址,一句話:紘書,寫信給我。

於是我立刻出門買了信封信紙,提問了許多問題,寄到小綠留的地址去。可多年以來,小綠似乎人間蒸發了一般,不論我寄去了多少信,總像被拒於門外的木馬,空自懷抱著許多心事,只能被動地等待。即便始終沒有收到小綠的回信,我仍舊持續寫信寄信,也許哪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便會不顧一切,跟著小綠走過的軌跡,出發去尋找她。

高中畢業後,我彷彿真的順著小綠當初走過的痕跡出發了,到大都市,念大學,再畢業,工作。我暗自想像著若我是小綠,遇見事情該會怎麼處理,似乎這樣子想可以讓小綠滲進我體內,或者散發出相同的氣味把小綠吸引到我身邊。我若是還想再見到小綠,自己得先好好撐過生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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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想起這荒謬的事,我把它寫成一個笑話寄給小綠。我在等待小綠的時間裡下水游泳,卻被岸上某個頑皮的小孩扔石子打昏,慢慢地隨水漂流,愈來愈遠,等我好不容易醒來,已經漂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不曉得該怎麼回家才好。

可是,那漂浮的人是誰呢?真的是具浮屍嗎?我若撇開恐懼感去深究,是不是會發現某個可笑的事實,或者,因而拯救了某人、破了某件懸案。然而事實上,我拋不下那份恐懼,堅決地不再回到那片沙灘,連遠遠的看它都不敢。

後來的日子裡我常思索,為什麼我會在小綠離開的那天看見那漂浮的人呢?在新聞、在報紙裡我都找不到關於那人的線索,是不是這世上有太多行蹤不明的人,多一個或少一個都無關緊要?但在某個地方一定會有人正牽腸掛肚的電念著吧,正如我和小綠。也許,那天下午的事不過是我曬昏頭後的幻想;又也許我的潛意識裡早已預料到小綠的離去,於是,我心裡的小綠,或者我的一部分化為實體,漂走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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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小綠不曾離開,那麼現在的我們會是什麼一番情景?

現在的我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獨自走在漆黑的街道上,在夜裡尋找一間如光亮孤島的7-11,再一個人拎著宵夜、飲料走回公寓。一路上除了幾隻凶悍的流浪狗會對我吠幾聲,以及7-11的店員的幾句制式喊話之外,大概沒人會與我交談。回到家後對著電視沉默地吃完東西,最後不知不覺地睡倒在沙發上。

真是無趣的生活啊。小綠一定會這麼笑著數落我。

那麼小綠陪著我呢?小綠也許會興高采烈地說著要逛夜市、要吃哪些攤子、要玩哪些遊戲,然後一路上吱吱咂咂地說話,我微笑聽著,痛快地在夜市裡吃喝玩樂以後,回家累攤在床上。

兩個人的生活應該比一個人過活來得有聲有色。可是我想像不出小綠會笑談些什麼內容,而且我也只是微笑聽著不說話,那畫面如同默劇一般沉默,真是難堪的想像畫面;換過另一個畫面,我和小綠在街上靜悄悄地移動著,像兩抹遊魂在街燈間隙處飄移,沉默地牽著手,分享彼此手掌心的溫暖。一樣是默劇,我卻感覺溫暖得多。

我習慣了沉默,習慣了書寫,面對小綠,我已不再口述歷史。

其實我早該承認的,雖然起初是為了寫信給小綠而寫信,然而經過這些年,寫信給她漸漸地變成了一種自言自語的習慣,與其說是寫信給小綠倒不如說是寫給自己。因著字與字的堆砌,我才能繼續維持著小綠的形象不致忘記。我在信裡建構起她的面貌、她的體溫、她的情感。甚至小綠在我的想像世界裡的每一天、每一年都在不斷地分裂長大,所以我可以同時看見十六歲的小綠和十七歲的小綠玩跳繩,也能聆聽二十三歲的小綠談阿墨多瓦的電影,還有三十歲的小綠抱怨工作的辛勞。可是失蹤的小綠是否還存在世上呢?我的想像力在空中浮動飄搖,就快要如同一陣雲煙被現實蒸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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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我醒來,又是一則關於小綠的夢境。每回關於小綠的夢總異常清晰,我甚至能回想起夢境裡的顏色、氣味、聲音。

夢裡的我乖乖地在教室裡聽課,專心地背誦著課文,但老師不停地說了許多笑話,週遭的同學們騷動著,氣氛熱烈。突然,一位女同學笑得太過,猛地撲伏在我背上。我看不見她的臉,我的背卻清楚地傳來她的體溫、她胸部的起伏輪廓,她的長髮隨著她的呼息吹拂過我的頸間,麻癢癢的。我聽見吃吃的笑聲,忍不住扳轉過身,抱住了她。那女同學笑說:「什麼呀。」,推開我,坐回她的位置上。

對啊,什麼呀?我一直以為小綠還坐在我後座,但此刻只剩下一副空桌椅。我以為那是小綠的親密動作,卻錯抱了一個陌生人。

小綠的座位空了很久。這天,導師下令重新編排座位,如同拆解積木重組模型。我急切著卻無計可施,我和小綠的關聯斷裂,愈離愈遠。等到所有同學就定位,我竟發現整個教室已經沒了空位,所有位置都被填滿,沒有保留給小綠的空位了。我抗議,導師卻不記得曾經存在過小綠這麼一位同學。怎麼辦?沒人記得小綠,連位置也不留給她了。

若小綠回來了,沒有位置可坐的她必定會惶惶失措的了,如果只剩下我還記得小綠,也許我可以把椅子分一半給她坐。於是我悄悄地挪出一半的空位,卻一直等不到小綠走進教室。我等著,放學了,夜半,我仍在教室裡等待,黑暗已捕捉住我。

睜開眼,室內一片漆黑。我起身打開日光燈,刺眼的白光逼得我緊閉上眼,這一剎那,我聽見窗外響起雨滴答滴答掉落的聲音,濕且寒冷。我不由得想起小綠的腳步聲,從窗外一路走進房裡,我不敢睜開眼,怕她又將遠離,刺骨的冷包圍住我,我真的無法想像還有什麼比這更冷的了。

但我終究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夜風穿過翻攪的烏雲進屋,在窗邊的老樹上晾著乾不了的寂寞,房子裡只有我呆立著,然後發現此刻我所能做的,就是坐到桌前、提起筆來,把一頁一頁的信紙寫完。
( 創作浪漫言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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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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