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是個大近視，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一個手藝靈巧的木工師傅。雖然現代社會裡有許多可以取代木製家具的材料，但是仍然有許多人偏好木製品的自然典雅，尤其是有錢人。所以小平的生活其實也還算過得不錯，大概唯一的遺憾就是近視度數深厚到他不得不戴著一副重重的眼鏡，在他工作時造成不少干擾。

這一天凌晨，小平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於是睡眼惺忪地接起。

「小平，我有麻煩了，你可不可以趕來一趟？」一個略顯急促地男聲說。

「你是哪位啊？」小平根本還沒睡醒。

「大木啦，你別說那麼多了，盡快趕過來，不然我怕來不及了。」說完也不等小平回話，電話就嚓地一聲斷線了。

「大木，有啥急事？催魂似的。」小平抱怨歸抱怨，但還是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出門了。

大木雖然名字裡有個木字，可一點都不笨，不過大概就是這個木字所以讓他和小平搭上緣份，兩人感情不錯，家不只住得近也一直保持聯絡。從小和小平一塊長大的他不像小平還只是個普通小木匠，現在已經是國內首屈一指的生技研究博士，在一間製藥公司擔任要職。

「上次見面是半年前吃晚飯的時候了吧？」小平騎著他那輛破50CC機車在凌晨冷清無人的街道上想著。風冷，路燈不太亮，把他的身影擦在腳邊顯得時小時大、畏畏縮縮地想逃又逃不了的感覺。

還記得上次見面，小平和大木約在家附近一間常去的的小酒館。那天大木的心情不是很好，話不多，悶著頭喝了很多酒，看起來像是工作遇到了瓶頸。小平其實不怎麼會聊天，只好挑自己熟悉的木工當話題來講。

誰知道當小平講到六種常用木工膠水的優缺點時，大木突然興奮地抓著小平的肩膀大力搖晃著說：「沒錯，就是這個，我怎麼就是想不到，小平你真是天才，謝謝你了！」

在小平被晃得頭暈，連發生什麼事都還搞不清楚的時候，大木已經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興奮速度衝出門外，跑得不見人影。

於是換小平鬱悶了，那天他付了兩人份的酒錢。

此後大半年就沒了大木的消息，直到今天早上的那通電話。這種情況小平也屢見不鮮了，只要每次大木有重大研究，他這好友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小平現在只想著要大木回請他一頓酒。

站在大木家門前，小平心裡不知怎地感到有些不安。大木家裡黑壓壓地，雖然路口兩盞頗亮的路燈的讓他稍稍平復了不安感，但按了半天的門鈴卻怎麼也等不到門開的感覺實在不是太好。

「大木！你這小子叫我來又不開門是怎樣？」小平沒耐心地伸手敲了敲門，大喊著。

大木住在略顯偏僻的半山腰上，最近的一戶人家最少也有五百公尺遠，自然也就不必擔心吵到鄰居的問題，據說大木主要是為了安靜，能讓他專心做研究才買了這間房的。搬家那時大木沒少捧朋友的場，家裡大半的裝潢和家具都出自他好朋友之手，自然小平開的價也是友情價。

身為科技人的大木卻很是不願家中出現高科技產品，所以先進的指紋掃瞄、視網膜掃瞄根本沒安裝。當初小平也勸過他安裝這些科技產品比較安全，但大木反駁說他可不想哪天被人砍了手或挖了眼的，就只是為了開一道門而已，於是小平也就從此不提了。

所以在這情況下，小平輕而易舉地打開了自己製造的木門。

「大木！我自己開門進來囉。」陳舊的木門發出咿呀一聲，小平才在想以後找一天來幫門軸上油，卻在大門完全打開後愣住了。

小平進出這家也不知多少次了，卻是第一次感覺到陌生，彷彿有種令人恐懼的事物匿藏在黑暗中，因為路燈炯炯瞪視的緣故反而藏得更深，卻仍然不放過入侵者。

此時小平覺得自己就是入侵者，卻只能硬著頭皮走進房子裡。

「大木！大木？」小平摸索著進屋，電源卻斷了似的開不了燈，於是他只好放棄開燈的打算，掏出手機就著微弱的光、胡思亂想地向前走。

此刻小平甚至有了發現滅門血案的心理準備。

來到印象中的廚房位置，一道黑影橫空撲來，嚇得小平仰頭倒下，撞翻了幾張椅子，也碰掉了自己的眼鏡。

小平緊張地瞇眼看去，卻因為少了眼鏡的關係怎也看不清楚，那黑影像一隻貓，貓嘴裡含著一隻碩大的肥鼠，那老鼠還在吱吱亂叫地掙動著，卻怎麼也逃不開小貓咬合的嘴。

小平四下摸索著揀了眼鏡戴起，終於確定那貓是大木養的一隻叫三花的暹羅貓，那流線型的體態在此刻的夜色襯托下竟有些像叼著獵物的黑豹了。

「三花，你這該死的笨貓，你主人咧？趕快叫他出來。」小平喘了口氣，惱羞成怒地對著貓吼叫著。

三花似乎因發現了熟人而興奮地走向小平。只是眼裡看的是貓的步行動作，耳朵卻連連聽見鼠的激動聲音，實在讓人有些噁心。

「該死的，三花，把你嘴裡的老鼠吐掉。」小平連退了幾步，拿手機的右手連連揮動，想趕開逼近的貓。

光影晃動之間，小平驚訝地看見，那貓的嘴與鼠的身體竟似黏連成了一體。小平不信邪地把眼湊近，這下他可看仔細了。這時，貓咪的頭仰起向他撒嬌，老鼠的兩隻小小前爪卻抗議似的向他連連虛抓，貓的嘴和鼠的大半截身體確確實實是合體一般自然地黏連在一起。

「怪、怪物啊！」小平發出一聲悽慘的叫聲，跌坐在地。那貓鼠怪物也嚇得一溜煙逃掉了。

驚魂未定的小平坐在廚房中間，生平首度發覺黑暗原來這樣可怕。

「該死的，大木，你弄出什麼麻煩來了？」小平突然想起電視劇中那些天才科學家的詭異實驗。

此時，二樓不知是水管破了還是水龍頭忘了關，滴滴答答的水從天花板落下，弄得牆壁地板整片整片濕氣漫延。小平隨手拿起一把擱在餐桌上的摺傘撐著，完全不敢亂動。

啪地一聲，客廳的電視和收音機同時間打開了，遠在廚房的小平似乎還能感覺到那砰地擴散出的靜電，接著是沙沙嘩嘩的雜訊音，以及夾雜在其中的幾句模糊人聲。

「消平……快、奏……我、會消化、你你……粗、氣。」

這聲音重複了好幾遍，原本被嚇了一大跳的小平也逐漸聽出了什麼，那聲音依稀就是彷如失蹤的大木。

「大木？是你嗎？你在哪裡？」小平試著對空蕩蕩房間的另一頭講話。

而那彷如大木的說話聲只是不斷地在雜音中沈浮著，飄在空氣裡越來越不真實，聽在小平的耳朵裡也逐漸變得不像大木的口音了。

小平猛地覺得肩膀一陣劇痛，擺頭看去，衣服竟蝕穿了一個大洞，抬頭，摺傘也變得破破爛爛，那水竟似強酸般腐蝕了東西。且四周的事物蠕動扭曲地擠向中央，像個動物的胃準備消化食物般，而小平就是那個食物。於是他趕緊逃向那扭曲而逐漸窄小的門，奮力地擠了出去。

「削、平……到……地、瞎司。」彷如大木的聲音又發出了指引。

小平琢磨了一會才聽懂了那聲音竟是要他到地下室去。

到地下室之前，小平特地繞到客廳去看看。電視跟CD播放機都開著，電視螢幕雪花一片，只是細看之下有個淡淡的半身人影，小平把眼湊近，越看那人越像大木的身形，於是猜測著大木可能在地下室監控。

「快……來。」那聲音很急切，聽起來像等不到救生圈的將溺者。

小平覺得心裡直發毛，趕緊往地下室走去。

大木家的地下室是他的個人研究室，從來不曾讓人進去過。大木擺擺手說：「還是不要好了，只怕你看見裡面的東西會讓你連續幾天見到肉就想吐。」

所以這還是第一次小平要下去大木家的地下室。

開門，小平站在通往地下室的門口，底下像個吞沒人的幽深地獄。小平猶豫了好久，最後還是咬著牙往下走。

這段樓梯的頭尾各有一扇門，小平的手握上地下室的鐵門，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手一用力，「喀」地一聲，門栓開了，門推開。

地下室有燈光！

小平訝異地走進門，沒見到怪物沒見到屍體沒見到噁心的臟腑器官甚至沒有見到活人，相反地是個乾淨的理科教室一般的小空間。

「大木，大木，你在哪？」小平深怕驚動怪物似地小心翼翼小小聲呼喚。

沒有回應。

「啪。」電源打開的聲音。「滴滴地答」電腦運作聲。

小平好奇地走到自動開機的電腦前，也許會發現大木留下的訊息。

驀地，螢幕變為黑底白字，接著達達達地跳出字來。

「小平，我的朋友，你終於來了。」

「靠，怎麼回事，是大木嗎？你人在哪？」小平看完螢幕上的字後抬頭四處張望，仍然沒有發現人影。

「不用找了，我，我只能用這台電腦跟你溝通了。」

「大木，怎麼回事？你做了什麼怪研究，怎麼搞出上面那隻貓不貓鼠不鼠的怪物出來。」小平只好假裝電腦螢幕是大木，但對著螢幕講話實在有些彆扭。

「怪物？也對啦，認真說起來我也一樣。」那字看起來有點自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不出面跟我解釋，還要隔著這破電腦？」小平拖過一張椅子，正經地坐在電腦前。

「我已經出面了。」

「不是吧？你不要告訴我你變成這台電腦了喔。」小平揶揄著說。

「……」

「你開玩笑的吧！」小平驚訝地站起，碰倒椅子發出碰地一聲。

「還不只這台電腦而已，這整間房子都跟我融合了。廚房相當於我胃的部分，剛才差一點就把你消化了，畢竟沒有人可以控制胃的消化。」語氣有點像玩笑。

「你你你…」小平「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先靜下心來聽我說，還記得半年以前我遇到的研究瓶頸嗎？」

「記得啊，那時候我講了一堆話，最後還是我付的酒錢咧。」小平雙手用力摀著臉搓揉，連帶著語氣也沈悶著。

「研究細節我就不說了，反正你也聽不懂。總之聽了你的木工作法，啟發了我的研究靈感，我回家花了大半年的時間研究出了一種超級溶劑，我將它命名為合體膠水。」

「你可以說得再簡略一點沒關係！」小平因為被輕視而顯得生氣。

「哈，別生氣。總之我的研究很成功，這種溶劑可以直接作用於基因，不必動用複雜的手術，只要在創口上塗抹後再接合斷肢，它可以自動黏合神經系統和肌肉血管等，而且癒合的效果非常自然，如同天生的一般。」

「這麼神奇？」小平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了：「這樣你可以拿諾貝爾獎了吧。」

「沒那麼厲害，這只是就現有的奈米技術稍加改良罷了。只是我成功得有點過頭了，弄了個怪物出來。」

「你說上面那隻嗎？你放心，我去搞定牠，保證沒人會知道。」小平拍拍胸脯保證。

「不是牠，說到底牠也只是我的一部份而已。我、我說的是我。」

小平這次必須用手把驚嚇掉的下巴接回來。

「你也不必這樣。實驗總是得找實驗品的吧，我臨時又找不到人，只好拿自己開刀了。」

「你還真狠得下心啊。」小平回想起作木工不小心割破手指的情形，再想像著自己砍斷手臂的那種血腥，想著想著都覺得手臂隱隱發癢，忍不住狠狠地扒搔著手臂。

「我也就是割了一小塊肉下來而已，不過就是因為太痛了，我把那溶劑灑得到處都是，就因為這樣才捅了大亂子。」

「你是說……你跟房子？」小平有種不好的預感，卻遲疑地不敢下結論。

「是。你絕不能想像那種與自然融合的感覺是多麼美妙，我能感覺屋頂傳來的陽光溫暖、風穿過窗間的流動、地底下蚯蚓蠕動摩擦造成的搔癢感，當時我真的想過就這樣成為一棟有感覺的房子似乎也無妨。」

「你，你瘋了嗎？你是個人啊，你趕緊想想辦法該怎麼變回人才對吧。」小平驚訝地仰頭大喊。

「沒可能的，變化一旦開始就不能逆轉。嚴重的是過沒幾天，當我發現那窩睡在屋簷下的燕子已經飛不開的時候，我才發現這種融合竟然會一直進行下去，只是速度遲緩了很多。這時候我才感到害怕了，如果、如果整個地球都融合為一的時候會變成怎樣？我不敢想像，更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這種地步，當初我的計算裡並沒有算到生物跟無生物的融合，更何況是……唉，算了，小平，現在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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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熊熊地照亮了半邊山坡，小平氣喘吁吁地跌坐在馬路上看著那逐漸陷落火海的「好朋友」，只覺得自己像發瘋了一般，渾身黏達達的，腦袋裡似乎有好多不同的聲音此起彼落，可他意識模糊，怎麼也想不起發瘋的原因。

山腳下遠遠地傳來消防車及警車的鳴笛聲，小平迷糊間像是發現了救星，跌跌撞撞地朝著山下的黑暗走去。那搖搖晃晃的背影，像極了一個虛弱的飢餓者正趕往一頓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