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計作為新書之一章 公車就這樣緩緩地駛出了重慶北路,開啟了前往圓環記憶的門。 2007年7月2日,建成圓環熄燈前的最後一晚,三代在圓環旁長大、目前經營著中藥房的甘先生,特地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去吃從小就愛吃的滷肉飯和蚵仔煎,不僅僅是希望回味這從小就愛戀的味道,也希望提醒自己的小孩,記住自己是重慶北路邊、臨著圓環長大的孩子。 順發號是圓環裡面歷史悠久的蚵仔煎攤位,祖傳三代已超過60年了,在圓環結束營業的那一晚,擁入的人潮就像難民一樣,一波接著一波。「以前曾聽長輩說,擁有圓環的一個攤位,只要用心去做,一家吃穿都可以很富足。真沒想到當初連大火都燒不倒的圓環,卻因為政府的重建而倒閉了,想一想還真覺得可笑」,陳老闆語帶遺憾地說著。「別看我們這種小吃平民化不太起眼,很多移民國外的客人、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我這裡吃蚵仔煎,只是這裡改建以後,攤位都變得很窄,客人進出很不方便,新建的玻璃帷幕雖然好看,但是不通風,無法散熱,圓環裡面變得又熱又悶,客人都坐不住,排煙排水又常故障,對於我們這些做熱炒的攤位,實在很困擾」,陳老闆輕輕的怨歎著。 「真不知道這個像擺玻璃娃娃的建築物是誰設計的,這個人一定沒有逛過夜市」,圓環的常客郭先生詛咒著,「攤販市集要的是貼近民眾,不是要設計的多好看,用高高在上的心態去設計市集,最後的結果變成這樣是可想而知的,基本調子就不對了啊」。 看著長長排著隊的人龍,陳老闆嘆了一口氣說:「沒想改建之後生意最好的一天,就是要結束的這一個晚上」。 這個自日治初期開始成形、歷經近百年繁華的建成圓環,曾經一度與「夜市」是同義詞的台北重要地標,就這樣子畫上了休止符、歩入終點。 圓環的位置「原本是低窪沼澤,清代時更是田畝土墳」,稍後成為淡水河商船與鐵路運輸過往的交錯點,商人疲倦時在此落腳休息,有些商人順便將銷售未完的商品就地便宜出清,遂吸引攤販開始在附近集中落腳,但當時該處以東仍處處是稻田、窪地,並未開發,有形的圓環模樣並未成形。日治初期,才因周遭道路的開闢,被劃為供休憩的綠地的圓環模樣,俗稱「圓公園」。圓環內不只栽植榕樹、七里香,更設有石凳,供人們乘涼、下棋及小孩嬉戲。 稍晚圓環內始有飲料攤出現,由於地點離後車站接近,圓環遂成為外鄉人容易佇足光顧的地方,加上附近蓬萊閣大酒樓的繁華及其夜間應酬文化,更進一步地帶動了夜間飲食攤位的聚集,圓環遂逐漸形成日後台北人熟悉的夜市小吃聚落。 雖然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圓環夜市的活動被完全禁止,因應盟軍對台北市的轟炸,圓環本身甚至被挖掘開闢為防空救火的蓄水池及一圈圈的防空壕。戰爭結束後,防空壕遂被填平,蓄水池也被掩埋,小攤的生意就這樣又生龍活虎的在圓環內發展了起來。不久,圓環的勢力更延伸到重慶北路一段,「重慶露店」於是具體成形,成為廣義圓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1970年代台北市政府推動重整萬華及大同區的「萬大計畫」,重慶北路一段於焉打通,重慶露店被強制拆除、走入歷史,圓環的繁華自此開始出現轉折。 在歷經兩次大火後,市府終究決定要將圓環拆除重建。經名建築師李祖原設計,市府連同征收土地及興建相關費用,一共花費了兩億元,玻璃娃娃屋就是改建的結果。改建完成時,市府得意萬分,將改建工程名之為「生命之環」,卻不料不但風華沒有再現,圓環反而迅速衰敗下來,戰火大火都沒有將之摧毀掉的圓環,就這樣被錯誤的政策活活給扼殺了。 「台灣多日照,夏季天氣炎熱,透明玻璃的設計無異是將這建築,在夏季化為一個溫度不易降低的空間,再多的空調也是枉然」,一位化名建築人的網友在網路上這樣解說著,改建成玻璃屋的圓環,早就注定了她被終結的命運。 建成圓環並不是特例,同樣因為市府改建而衰敗的市場,比比皆是,令人怵目心驚。 西門市場是另一個例子。 西門市場是日治初期興建的第一個公有市場,目的是為了方便被安置附近的日本人生活採買所需。市場的主體由八角樓及東西向的十字形市場組成,八角樓稍後被指定為古蹟,並被規劃作為劇場演出場地,即一般熟知的「紅樓」。十字形市場則被保留繼續作為市場用途,2001年市府並仿照美國波士頓昆西市場樣式進行改建,花費總計約1億4千萬元。改建完成後的西門市場重新掛牌,並由攤商聯合組成的「新西門商場公司」負責營運。 不料營運不到2年的時間,2006年的7月底,市府便以經營績效不佳的理由,與「新西門商場公司」解約,預計收回後上網招標、換手經營。 這一個具百年風華、曾看盡台北城的起落、見證過西門町崛起轉變的西門市場,就這樣地走入了歷史塵埃中。 為什麼西門市場會經營不善呢? 不過相隔不到百公尺外的西門町,周末時總是人山人海、萬頭鑽動,少男少女相約於此踩馬路竟是平常。但這裡的西門市場,卻人煙稀少,門可羅雀,店家根本沒生意可做。相距不遠的兩個地方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究竟原因是什麼呢? 「改建後的市場處處都是問題,導致攤商必須自費整修裝潢,前後就浪費1年半的時間」,自治會會長在面臨市府解約時語帶氣憤的抱怨,如今「市府一張公文就逼迫解約,只是為了要讓後續得標的財團坐享其成」? 導致西門市場經營不善的,到底是先天不足,還是人謀不臧? 西門市場如此,離西門市場不遠、位於龍山寺旁的龍山商場的命運也差不多。 原位於龍山寺前的龍山商場,因龍山寺香客眾多而繁榮異常,1993年被市府拆除,商場原址被美化成為公園,攤商則被安置在新建萬華區行政大樓中重新營業,這樣的安排不料卻讓原本龍山寺周邊具指標地位的龍山商場就此邁入終點。 週末中午用餐時段,龍山商場中美食街的攤商人數比顧客還多,眾多攤位早因無法維持而關閉了。樓上的百貨商場也是門可羅雀,乏善可陳。週末假日尚且如此,平日的狀況可想而知。原本人潮擁擠的商場,就這麼變成了乏人問津的空城。 位於捷運站另一端的龍山寺地下街也同樣的命運多舛。 原本西三水街生意鼎盛的算命攤,自從被市府介入「協助」遷入地下街後,立即陷入乏人問津的窘境,算命攤位於集中區位內各自緊臨且面面相對,當客人稀少時,遂成為「你幫我卜卦,我幫你看相」的難堪局面。缺少客源群的地下街,早已成為游民與老人閒盪的天堂樂園,眼看著這個號稱台北市首座地下二層的地下街商場,由政府使用納稅人13億元打造的商場,就這樣子的荒廢著,不由得不令人心痛。 造成市場改建「一輔就倒」的結果,根本原因在於心態。 由於看不起傳統市場夜市的聚集,總以為可以透過改造可以給予舊市集嶄新的面貌,不論是走國際風味或建設充滿光線、豪華亮麗的現代建物,但卻往往忽略了原本使用攤商的基本需求。即便建築物極盡奢華,卻因失去了傳統市場最重要的因素─人味─而走向沒落。 市府不願承認改建的失敗,反而責備「攤商與現代化經營格格不入」,正好反映了這種反庶民文化的菁英主義態度。 其實市場存在的歷史極為長久,幾乎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同步,諸多文明歷程中重要的古城,往往都因環繞著市集交易而發展起來。隨著市集交易的興衰,城市也因而繁華或消滅。古時大的國際市集地點往往位於交通要衝,經過長途跋涉的商旅在此進行交易,不論是來自遠方的香料還是布品,這些市集總帶著點異國的迷人風味,引人無限遐想。 縱算是小型的市集,總也是附近鄰近地區人們活動的中心,「趕集」是早期農業社會重要的盛事,在市集中各家物資或製作品彼此進行交易,是當時地區貨物流通的唯一管道。當人口大量集中,城市面貌逐漸呈現時,作為交易中心的市集,自然成為城市中生活的重心。不再從事農作的家庭可以在此採買到生活所需的物品,因為有市集,生活所需的物品可以輕易經交易取得,不再需要自己生產,市集於是提供了人類社會初步分工的動力。正因為市集是如此重要,從亞歷山大大帝開始都市計畫建城時,市集所在處就一直是都市計畫規劃的重點。 但因市集中攤販集中,魚販肉販比鄰而居,日頭炎炎下,腐爛的內臟伴隨著路人濃濃體味,五味雜陳的市集往往成為城市中髒污之地,其中老鼠蟑螂竄行、蚊蟲病菌叢生乃是常見,早期的市集遂因而被安排在水邊或城市之偏僻處。 將市場視為公共設施而由政府負責興建倒是相當晚近的作法。 這些由政府設置的市場,攤位均設有水源以供清洗,售賣後產生之污水垃圾等也集中處理,這些作法有效地管控傳統市場的衛生環境,市場遂成為周遭街坊中提供重要生活機能的場所。也因此,在我國法令中明文規定,要求市場「應按閭鄰單位或居民分布情形適當配置之」,也就是說,依城市中人口密度分布,選擇適當地點設置市場,市場所在之土地分區,就是「市場用地」。 在傳統市場中買菜購物的經驗往往充滿著溫馨的人情味。不管是早市、晚市,賣菜的小販總會多給你一把青蔥,賣溫體豬的大嬸會不厭其煩地告訴妳熬湯應該要用什麼肉、做絞肉又換成用那一種肉。記憶中的市場就是這樣,不僅是物品的販賣,同時也是一種人情義理的分享。 曾幾何時,由於冷凍技術的突飛猛進,生鮮食物的保鮮成為可能,超級市場逐漸成為新型的購物型態。超級市場內的燈火通明、通道寬敞,傳統市場相較起來就似乎昏暗擁擠,加上超級市場營業時間長,對於上班通勤族而言,傳統市場開放時間仍在上班,下班後能到超級市場上購買所需用物品,已是無法取代的選擇。 大環境如是,遂讓許多傳統市場步入沒落。不過廿年前,想要買到在傳統市場中攤位的經營權利,代價約等於一間透天厝的價格,但曾幾何時,現在的攤商多在等待領取政府數十萬元補償金後退場。都市中傳統市場的沒落,反映的是一種新型的生活型態的崛起,在這種新的生活型態中,人逐漸成為與他人隔絕的孤島,孤單的在這個人世空間中苟活。 可是,並非所有傳統市場都已沒落,台北市仍有若干傳統市場,似乎仍有著莫明的魅力,能持續吸引著附近居民的前來,或許是因為市場中蔓延的濃濃人情味,也或許是社區中多是不需上班的家庭主婦,每天或周末逛逛傳統市場遂成為這些人生活中的重心。 但是這些看來持續繁華的傳統市場,往往卻因周遭巷道中林立的外攤﹝違法攤販﹞,逐漸面臨無以為繼的困境。 都市計畫中規劃「市場用地」時,其中一個目的是希望藉由將攤販集中管制,可以避免產生外部成本。若是攤販佔據騎樓或街道營業,將會影響騎樓及街道原本應提供的交通功能﹝如行人行走或車輛行進﹞,同時,由於清洗魚或肉的污水,將流進原先為雨水設計的雨水下水道中,最後都將不加處理地流入河川中,污染水源。這些都是攤販不在市場內營業會創造出的外部成本,而這些外部成本不會由營業的攤販負擔,而將由周遭社區一起承擔。 台北市傳統市場旁的外攤林立的現象,已經嚴重影響到傳統市場的經營,產生「劣幣逐良幣」的結果。其中以中崙市場、新富市場、東園市場、及南機場市場等最為嚴重。 這幾個市場都具有相當的歷史,如中崙市場45年、新富市場84年、東園市場44年、南機場市場36年,所以市場內部不論是硬體、照明、通風、衛生排水狀況都不好,就算生意勉強可以維持住,也無法吸引新顧客上門,附近民眾寧可在市場外比較明亮、通風的流動攤販處買物品,所以逼的一些原本在市場內營業的攤商,甚至跑到市場外當流動攤販。 由於外攤人潮洶湧,顯示這些傳統市場在附近社區的需求仍在,市場若能迅速改建,配合取締違法攤販及強制外攤進入新建的市場中營業等政策,相信應可開創出不同的局面。 這類市場改建最怕的是「三興市場模式」。 三興市場原位於吳興街旁,市場改建後所有市場內攤商領取補償金後退場,結果,外攤繼續在吳興街上佔據車道騎樓營業,讓整個社區擔負所有的外部成本,原本的市場用地卻在改建後變成超市,這種荒謬的現象從頭到尾根本就是一場閙劇。 據聞中崙市場的改建也將如此,改建後的中崙市場將變為商場,若真如此,結果一定又如三興市場般,原本應該作為市場使用的地上蓋的是華麗的百貨商行,但周遭巷道中卻充斥著非法經營的攤販,寸步難行、污水橫流的路上,被犧牲掉的,則是我們應該享有的生活品質。 整個市場的改建,遂充滿著後現代的意象。 作為公共設施一環的市場現在到底仍存有什麼功能?在市場改建的過程中,這個問題不斷的被提起,卻總得不到好的回答。急於將市場改造成為超級市場或商場,似乎已經成為市場改建中政府的唯一立場,目的就是要儘速的將傳統市場從人們生活中抹去。 政府到底在這裏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我不禁疑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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