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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23 15:23:13瀏覽151|回應0|推薦2 | |
---韓寒 我想起我在重慶的生活。離開了孟孟以后,我直接去了重慶。因為我要重新離開一個城市。到了重慶,我又找了一家報紙工作。那個時候四川的報業還算不錯,我覺得手腳也能更加自由一點。我去那里的第一個新聞報道就是去暗訪了一個洗浴中心,因為這些事情,又安全,又無后果,又出新聞,還能獲得無知百姓的交口稱贊。 我在我住的地方溜達了好幾圈,鎖定了一個桑拿,桑拿的名字叫海上皇宮。我年輕氣盛,在漂泊的旅途中一旦想在一個地方歇歇腳,還是希望能和這些歇腳的地方有盡少的隔閡。和一座城市交往與和女人交往是一樣的,和女人冷光美白必須做幾個愛才能真正地去掉隔閡,在一個城市里也必須找幾個桑拿,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是了解一個城市最快速最貼切的方法。反正據我所知,我身邊所有的男人都是這么干的。當然,這些都是在有女朋友之前。當你愛上一個人,你就會戒了這些,對著一個人專心致志,埋頭苦干。海上皇宮讓我了解了重慶,但是我過河拆橋了。 在我最后一次去了海上皇宮以后,我寫了一篇稿子,憑借著自己的記憶,以記者暗訪的名義寫到了這家桑拿的色情服務,當然,和所有類似的無恥稿件一樣,我的結尾是:最后,記者以身體不適的理由,離開了這家桑拿洗浴中心。 在我離開這個行業以后,我還經常看到這樣的新聞,先是記者覺得累,需要按摩,然后是記者到了一個洗浴中心里。我想不會有這么沒有生活常識的記者。等到了洗浴中心以后,必然是被服務生引到了一個包間,在這個包間里,女技師先是假模假式地給記者按摩了三分鐘,然后要么手滑向記者的私處,要么按摩師問記者,需要不需要特殊服務。然后每個記者必然很懵地問,都有些什么啊?每個技師必然很實誠地告訴記者,什么都有。然后記者就要了一個什么都有。在技師把衣服全部脫完以后,記者必然會身體不適或者朋友出事,然后離開了洗浴中心,回家就寫了這么一個稿子。 就像事后,我譴責了自己很多年一樣,每次看見這樣的新聞稿,我都心情難以平靜。我覺得這是錯的,但正如人憋的時間長了就要去桑拿一樣,記者也會憋,我深知什么都不能披露的痛苦,所以最后憋出了問題,披露了最能解決人民群眾這個問題的場所。這是一場眼角和眉梢的誤會,我不怨憤他們,我只是自責我自己。 尤其是看著身邊的娜娜的時候,我深知不是每一個小姐都像娜娜一樣唱不口水的歌,說不掉渣的話,我也深知婊子的無情,正如戲子的無義。但這對婊子和戲子都不公平,我們的一生很難對婊子動情,很難對戲子動心,縱然我對婊子動情,婊子無痛植牙也很少贈我真情,縱然我對戲子動心,戲子也未必還我真心。人生中各有一次或幾次,已經是活出重口味,在這樣個別的事情中,受傷害的概率當然很大,正如被女教師傷害,被女白領傷害,被女學生傷害,都是一樣的,婊子和戲子無非帶著更濃的粉底而來,讓我無從知道她們的真面目,而揣測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總是容易出錯。這兩個名詞從來不是對妓女和演員這兩種職業的稱呼,而是女孩子兩種生活狀態的描述。驕陽烈日,秋風夏雨,娜娜坐在我的身邊,她是個什么,我并不關心,她就和我副座的安全帶一樣,是一場旅途的標準配置。既然給了汽車一個副座,那就讓它坐上人,只需要一個不討厭的人。至少娜娜從未開口讓我不好受。 娜娜突然在座椅上來精神了,支起了身子,轉過來對我說,哦,我想起來了,我只工作過一天的那個桑拿叫海上皇宮。有個報紙把我們曝光了,我們就停業整頓了,我就又回到了宜春。 我們停車吃了一碗面,我給娜娜加了兩塊大排,一塊素雞,兩個荷包蛋,榨菜肉絲還有雪菜,面館的老板說,朋友,這是我開店以后第一次看見有人加那么隆重的澆頭,你對你的女朋友真好。 娜娜說,大家都在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我這碗面太豪放了。 我說,沒事,娜娜,多吃一點,浪費一些也沒有關系。 娜娜說,不好,好浮夸的。 我說,娜娜,從現在起,咱們聊天的時候,你就別提你的工作了,就像一個普通女孩子一樣說話,行么? 娜娜說,我忍不住,男的和我聊天都是聊這些內容,關心我一點的就問我,你今天上了幾個鐘,不直接一點的就問我,你今天接了幾個客,我覺得很自在,沒有什么不習慣的,我沒有什么固定的異性朋友,我也不喜歡交男朋友,我的姐妹們經常交到各種各樣的男朋友,她們常去玩,但是我不喜歡玩,我雖然都去過,但只是去開開眼界,我去了一次以后一般都不去了。我是不想干這個,但是我是漆彈場真的什么都不會。你讓我去做服務員,端端碟子,我也行,一個月八百,做幾個月以后變成領班,一千五,我不是不夠花,而且還安全,也能積蓄起來一些錢,但是你不知道,我已經干這個了,我洗不白自己的,你讓我去美國都一樣,我干過的事情,就是干過了,我系統廚具就算在端碟子,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小姐,那我何必呢,還折磨自己,我試過干別的行業,不行的,我就算找老公,他也一定要知道我干過這個,但我又一般不會喜歡上嫖客,只有孫老板了。孫老板其實挺有品位的,我本來只是愛他,你知道愛這個東西,很輕松的,女人隨隨便便就愛死誰了。 我打斷她的話,說,嗯,我能理解。 娜娜接著說,孫老板,我本來就是喜歡他,你說愛他也一樣,其實喜歡和愛能有什么區別啊,但是有一次孫老板跟我們一起過年,在一個KTV里,他一開口就唱了一首竇唯的歌,我本來以為他要唱《纖夫的愛》,他唱了一個搖滾的歌啊,我當時就決定,我可以做他的人,不管是什么名分,都可以。你懂么,這才是真正的愛,做另外一個人的人。 我說,快吃,娜娜,你的面要漲開來了,你的面一漲開來,你的澆頭就要掉桌上了。 娜娜笨拙地攪拌著面,說,真的太多了,來,你幫我夾掉一點。 我問她,娜娜,其實把自己洗干凈很容易的,每次我覺得自己干了讓自己不滿意的事,我就徹底換一個地方,那就沒有人認識你了,你能清零再來一次。 娜娜說,你還清零呢,反正我清零不了。不過我如果生了一個女兒,她就是清零的,我可不能讓她干上這個。這個我跟你說過吧? 我說,嗯,你強調過。你說要送她到朝鮮去留學。 娜娜最終沒有吃完那碗面。我們拐上加油站加滿油,娜娜去加油站上了一次廁所,她說,孕婦是不能憋的,你每看見一個廁所就要讓我進去。 我說,你不會再跑了吧? 娜娜說,不會。你會不會跑了? 我說,不會。 娜娜說,沒事,你跑吧,我無所謂的。我在哪里都能活。 我說,帶你找到孫老板。 娜娜說,嗯。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的,你是我說過最多話的客人,我對你講得最多。 我說,我不是你的客人。 娜娜一驚,道,難道你想當我的主人。 我說,那更不是。朋友。 娜娜一笑說,上過床的朋友? 我說,你是不早說,早說你有了,我怎么可能上你。 娜娜說,我也后悔,我早說有了,你就不要我了,我就回去了,看著是損失了幾百塊錢,但其實是節省了兩萬塊。都怨我沒和你說清楚。 我說,娜娜,其實你當時一進門就說清楚,我也會記得你一輩子的,你肯定是世界上第一個上門先說自己已經懷孕的小姐。 娜娜笑笑,說,你看,攝像頭照著我們。 我抬頭一看,有一個碩大的攝像頭,正對著加油站便利店,盡頭便是廁所。我下意識地躲避了一下。 娜娜說,來,我們拍個合影。 我們站在便利店的攝像頭前,各自微笑,留下五秒的視頻。 我問娜娜,這算是什么。 娜娜說,這算是安全感中的一個分支。叫存在感。我書里看的。 我說,你還真讀過一些書。 娜娜說,那是,我閑下來還是會讀點雜志的。不過我都是讀一些女性雜志,情感雜志,心理雜志,時尚雜志,最多就這樣了,太深的那些,和新聞什么社會啊政治啊有關的那些我都不喜歡讀。 我說,是,要不然你也不會把你兒女送朝鮮去了。 我們買上了水和一些餅干火腿腸,開上1988上路了。冷冽的夕陽正要落下去。我說,娜娜,你要困就睡,你要不困,就講一個你的故事。 娜娜說,我講了好多故事,但你從來沒講過,你一直在想。我們得交換,你講一個故事,我也講一個故事。你先講。 我說,好,我先講,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在好久之前,我有一個女朋友,一個叫劉茵茵,劉茵茵是我第一個初戀的女朋友,我到現在還挺喜歡她。我和劉茵茵在小學的時候就認識,我在小學的時候剛剛情竇初開,就喜歡上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女孩子,經過了多方考察,我檢查了幾年眼保健操,把這個學校都查了一個遍,我終于確定了那個我晃到過一眼的女孩子就是劉茵茵,劉茵茵唱歌特別好,家境也好,當時大家傻了吧唧喜歡模仿,她和其他四個女孩子組成了《我和春天有個約會》那四個什么,我沒看過這個電視劇。 娜娜打斷我說,我也組成過,我也組成過,當時我也小,我們幾個唱歌好的就模仿那四個姐妹,不光這樣,我們還給自己起了自己的藝名,我到今天還記得,因為號稱姐妹么,所以都姓柳,我叫柳冰,還有三個叫柳子若,柳月瑤,柳雪瀅。這種幼稚的事大家都干過。然后呢,你說你的。 我繼續說道,但我小學的時候沒有去追劉茵茵,一直到高中,我才開始追她。她還給我取過一個外號,就是因為檢查一次眼保健操,她叫我反革命,從此以后,一直到高中,我都叫反革命。但這個問題倒是不大,就是我憋到了高中才開始追她,你知道我小學就喜歡她了。 娜娜問,為什么?為什么下手這么慢。 我無奈道,女孩子發育得早,當時我才1米4,她高我大半個頭,我花了五年多時間,終于比她高了,然后我就開始追她。我不知道這算是追到了呢還是沒有追到。反正我是真的挺喜歡她,第一次談戀愛總是這樣,不光想把自己掏空,還想挖地三尺。后來到大學,我去了外地,她是女孩子,家人要求她留在本地的學校,她說,沒辦法,她爸媽太漂泊了,所以現在恨不得讓自己的孩子就鑲在墻壁上那樣生活。你理解吧娜娜,就是安定。后來我就走了,玻尿酸除淚溝劉茵茵還在那里,但我下手的太晚了。劉茵茵和我不一樣,我是第一次,所以我傻,她以前還和外校生談過一次戀愛,但后來人家甩了她,所以她就有防備,她說不能讓我太容易的得到她。這句話大致說明了她上一段戀愛的情況。當然我很難受,但因為我自己都還沒得手,所以我也不是很糾結。她就讓我牽了手,還是這樣牽,不能那樣牽,來娜娜,我給你示范一下—— 娜娜伸出了手,我將我的手指錯開嵌在她的手指間,握著她,我說,這樣牽手,是不行的。 娜娜不解地問我,為什么? 我說,不知道。 娜娜說,可能和我們一樣,有些人自己總是有一些很奇怪的講究吧。 我說,她覺得這樣牽手互相嵌著感覺太緊密了。 娜娜說,哦,可能她覺得你的手指干了她的手指。 我說,也不知道。反正我還挺小心翼翼的,我是特別喜歡她,一點保留也沒有。掏心掏肺的。 娜娜說,哦,那小弟弟有沒有掏出來? 我說,沒有到那個地步。 娜娜輕蔑地笑著說,哦,呵呵,呵呵。 我說,但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我還不了解女孩子,我以為這是矜持。 娜娜說,嗯,然后呢,你這個去的時機不對的倒霉蛋。 我說,我要去外地念書了,我特別痛苦,我還想過要不我就別念書了,就在我在的那個地方做做生意出來混混日子,至少還能繼續談下去。 娜娜說,嗯,一般初戀的白癡都這么想。 我說,你不了解我的感受,你不知道我找這個女孩子找了多久,在我心里,她已經不光光是一個女孩子了。 娜娜說,那是什么? 我說,那是一個符號。 娜娜說,很嚴重。 我說,嗯,很嚴重。 娜娜問我,后來呢? 我說,后來,我還是去了外地,一下子連反革命的外號都沒有了,當然我其實還是挺喜歡那個外號的,因為那個外號是劉茵茵給我起的。劉茵茵說什么,我就是什么,當時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性格是什么樣的,一和她單獨在一起,我就暈菜了。劉茵茵說,你知道么,你就像我的弟弟,可是我需要一個哥哥。 娜娜冷冷笑道,呵呵。 我說,從她的那句話起,我談戀愛的時候就一直在演戲,但我發現每次和我配戲的人都不對,我演哥哥的時候,對方說,你知道么,你太成熟了,我喜歡像我弟弟那樣的,在一起輕松。然后遇上下一個,我就演弟弟,結果一演,演過了,演成了兒子,她又說,你知道么,你就像我兒子,你別裝可愛,快把你的舌頭收回去,我沒有安全感,我需要人照顧,我要一個像我爸爸那樣的,然后遇上下一個,我就演爸爸,結果人家說,你知道么,我不喜歡中年男人那種性格的人,但我也不喜歡幼稚的,我要像我哥哥那樣的。我操,我就崩潰了,你說這些人,一會兒要我裝哥哥,一會兒要我裝弟弟,一會兒要我裝老爹,而我其實就一直在裝孫子,她們這么喜歡爸爸哥哥弟弟,近親結婚了得了。 娜娜說,這個你也有問題,你不能都這么想。你可以做你自己。 終于輪到我冷笑,我說,做自己,多土的詞,想生存下去,誰不都得察言觀色,然后表演一番。 娜娜說,那你就是一個失敗的演員。你都不了解要和你演對手戲那人什么樣,這方面我經驗很豐富,等以后我慢慢地一個一個教你,可管用了,保證你不會裝錯角色。 我說,后來,我就不裝了,但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我就開始有防備,從我和孟孟在一起開始。老子再也不率先掏心挖肺了,每次都發現自己都醉了,人家瓶都還沒打開呢。 娜娜哈哈大笑,爾后問我,萌萌是誰? 我回答道,不是萌萌,是孟孟。 娜娜說,孟孟長什么樣? 我說,一會兒給你看照片,我有照片。 娜娜又問我,那你最后和劉茵茵怎么樣了。 我說,我們沒有能夠在一起啊,我們最后一次在壓馬路,我就要走了,她說,我們約定,這條道路的盡頭,十年以后的今天,我們就在那里碰頭。我對她說,這個路好遠喲,這是國道,到頭估計快到東南西北某一邊的國境線了。劉茵茵說,你肯定到時候忘記了。我說,放心,我記得清清楚楚。 娜娜愣愣地看著我,我本以為女孩子都會為這樣的故事而感動。娜娜對我說,你們倆,太傻×了。 我稍一遲疑,才想起娜娜是見過那么多世面的人,她閱人就像閱兵一樣,自然覺得這樣的事情不可能。在剛才的那些時間里,我都忘記了這些,宛如對著一個新認識的舊朋友一樣將故事道來。我真的是那樣的喜歡劉茵茵,當我的生命里只能講一個故事的時候,我愿將這個故事說出來,這個故事平淡無奇,平鋪直敘,既沒有曲折,也沒有高潮,也就是尋找,相識,分開,就如同走在路上看見一盞紅綠燈一樣稀松平常,但若駐足,你會發現,它永遠閃著黃燈。我就一直看著這盞信號燈,在燈下等了很久,始終不知道黃燈結束以后將要亮起的是紅色還是綠色,一直等成了一個紅綠色盲。 在這過程里,我自然和很多姑娘談過戀愛,和各種良家不良家上過床,但這段感情就好似一種模式,當我重回到那種模式里,無論我正扮演著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成功失敗,自信自卑,都蕩然無存。劉茵茵告訴我,我們可以一直通信,一直打電話,你也可以經常來看我。 我說,不了。 劉茵茵問我,為什么? 我說,就像一個人快死了,你就要把他冰封起來,等未來的科技也許足以拯救這個人了,你再解凍他,死了就是死了,活過來就活得很好。你今天輸液,明天打針,還是會死掉的。劉茵茵說,我不是很明白,別人兩地戀不都是這樣的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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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