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
在一個月以后的一個晚上,我突然接到孟孟的電話,孟孟對著我抽泣不止。我說,怎么了。孟孟說,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其實很早就發現了,這是一個他媽的野雞劇組,但是我怕你笑話我,我就沒有說。 我對孟孟說,孟孟,你說。 孟孟說,你等等,我爬山上去。 我說,不要了,大半夜的這鬼地方,你就不要爬山上去了。 孟孟說,那我爬到屋頂上去。 我說,你別爬了,你快說。 孟孟說,你是要寫稿了么? 我說,不是,我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孟孟說,這樣的,其實這個女一號是這個電視劇投資人的女朋友,導演和現場制片什么用都沒有,那個女演員拼命地改我的戲,她覺得我的戲太出彩了,我說那我們換一個角色演,我這個只是一個玩笑話,你知道我其實很想和她搞好關系的,但是第二天導演和副導演就來找我談話了,說讓我不要帶著情緒去表演,并說改戲是編劇的意思,讓我不要瞎想。你知道么,我和他們簽合同的時候,說好了是二十五集,但是我假髮現在知道他們最后要剪輯成三十集,那五集的錢他們都不打算再給,而且說的,先付一半,拍完再付一半,到現在都還沒有付,他們說,因為我是新人,要看我最后表演的到底怎么樣。難道他們不知道我表演的怎么樣么,還有,這里多熱啊,而且我們前兩天正好拍到一場穿越的戲,要穿古裝,女一號拍得特別慢,老是出錯,我在旁邊候場等的熱得不行了,趁他們布光的時候,我和女一號說,我實在熱得不行了,而且我還帶著妝,再這樣下去就花了,我能不能去你的商務車里休息一會兒。劇組就給她配了車。她說,當然,快去吧,咱們是好姐妹這還用問,以后你想用就用,不用來問我。我就上車了,還沒坐兩分鐘,她的經紀人就跑過來,說女一號的很多東西都放在車里的,讓我不要亂上來。她肯定知道的,我當時跟那個女的說的時候,她就在旁邊不到兩米,她肯定能聽見的,她就是故意要轟我下來。我都快氣死了,但是我一下都沒有哭。我真的一下都沒有哭。喂,你聽著么? 我說,我聽著。 我說,我要過來,借著采訪的名義曝光了他們,我讓他們知道欺負我女人有什么下場。你等著。 孟孟在電話里又哭了起來。孟孟說,雖然我經驗不是很豐富,但我覺得這部戲拍的可爛了,就是投資人想捧她女朋友的一部戲,什么都爛,導演一點經驗都沒有,我們住的可差了,吃的也可差了,前幾天連發電車都沒有,打光都是用的自然光反射,導演說,天好,正好。后兩天發電車來了,我想這光不是不接么。現在劇組可亂了,都欠著錢呢,導演也都沒拿到錢,前兩天編劇都沖到組里來了,說自己收不到錢就不讓拍,一看見我們拍,編劇就非要入畫,拉都拉不住,大家又都不敢打他,因為他說他耍了個心眼,最后兩集在他手里,沒有那兩集,休想把整個電視劇拍完整。你猜后來怎么著,后來投資人把一半的錢給了他,而且自己編了后面兩集。這個投資人也真夠窮的,系統廚具這么一個三十集的電視劇,他就投了五百萬。說超支一分都沒有。其中一百萬還是女演員的片酬,因為他說他女朋友的身價不能掉。一集才十多萬,這個怎么拍啊,用手機拍都不夠。你快來吧,就說這個劇組欠薪,因為他們欠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爆料的。現在的燈光師都是當地的民工,我們是錄同期聲的,他們在我演哭戲演的最高潮的時候手機居然響了,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哭出來,導演就一直罵我。我不想演了,我要回來。我要回來照顧你。 我說,你不要回來,我過去幫你報仇。 這可能是我入行以來唯一能寫的負面報道,以前我寫過一些劇組的負面報道,但是都被公關掉了,這個小劇組應該不具備公關能力。我坐了半天的綠皮火車,停站了十九次,終于來到我女朋友拍戲的地方。我出現在現場的時候,孟孟正在演一場生死離別的戲,她對男主角說,我知道你最后不會和我在一起,但是不要緊。現在我要走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你會想我么,你會想我的,你的眼神已經告訴我了,你閉嘴,你什么都不要說,我聽你說的已經說夠了,你一開口,我就覺得你要說謊,你還是閉嘴好一些,因為我不會說謊。我不會。你懂么,你這樣的白癡,怎么會懂。 說完往前走兩步。突然回頭,說,冬棗,我愛你,我給你最后一次說話的機會,無論是真的假的,我都相信。 接著往前一步,孟孟用手堵住男主角的嘴,說,冬棗,你還是不要說了,你的每一句話都會割在我心里。 男主角緊緊地抱住孟孟,我身子一哆嗦,增加了我要搞垮這個劇組的決心。 孟孟雙手捧著男主角的臉,癡癡地看著他,說,冬棗,你真狠心,你真的一句話都不愿意說么。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已經被這臺詞糾結到膀胱發脹,我很佩服我的女人可以鎮定地全部背誦下來。導演喊了一聲好,但是在此之前,在孟孟說完最后一句臺詞以后,燈光都已經先撤了。接下來的戲是被女一號撞個正著,這場戲里需要孟孟的肩進行表演,所以孟孟還不能收工,一個戴著眼鏡的胖男子在后面舉著巨大的提詞板給女一號看。燈光就緒以后,導演喊道,現場安靜,準備,開機。 女一號先看了看提詞板,再看著男主角,說,你在這里干嘛? 導演大喊一聲,好,過。轉場。現場陷入無序混亂。孟孟用眼神看了我一眼,那是匆忙的人群里充滿幽怨和愛戀的一眼,我頓時心軟了,恨不能沖上前去擁抱。但是我知道我此行不能暴露和孟孟的關系,否則新聞出來以后勢必對她不利。現場的制片熱情地招待了我,說歡迎歡迎,導演在上廁所,女一在換衣服,我先來給你介紹一下我們的女二號,孟小姐。來,孟孟,過來。 孟孟沒有表情地走了過來。 我伸出手,說,你好。 孟孟伸出手,上下打量著我,充滿狐疑說,你好。然后轉頭向現場制片,現場制片連忙解釋道,哦,這位是記者,陸先生。他在我們劇組兩天,要寫一個報道,為我們宣傳宣傳,你要配合。 孟孟又伸出手,露出笑意,說,哦,你好,叫我孟孟。 我恍然如夢,她真是一個好演員。 一直到了晚上,他們收工,我偷偷溜進孟孟的房間。和孟孟同住的是她的助手,那個女朋友,當時正好跟攝影師談戀愛,住到了別人的房間,正好我們不用為此發愁。關上門的那一刻,孟孟恢復到了以往的模樣,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摁倒在床上,說,我配合得好不好,親愛的。 我說,很好。你的戲很好,就是臺詞有點糾結。 孟孟說,這已經算好的,你是沒看這個故事,最后我居然得白血病要死。媽的我能得一點新鮮的病么? 我說,那為什么你要接這個戲? 孟孟說,因為我不想放棄任何的機會嘛。萬一歪打正著了呢。 我說,你累不累。 孟孟說,累,我們趕進度,明天早上5點就要起來化妝,要拍一場在夕陽里牽手漫步告別的戲。 我說,可那是早上啊。 孟孟說,嗯,是啊,但是導演說了,由于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很怕趕不上夕陽,但是如果放在第一場戲,朝陽還是能趕上的。所以我們就拍朝陽。 我說,可是那太陽是升上去的。 孟孟說,哦,所以我和男主角牽著手面朝朝陽倒著走,后期倒放一下就對了。 我驚為天人。 但是那個夜晚下雨了,我想早上將不會再有朝陽。雨水落在這個破旅店的頂棚上,在無光的黑夜里,我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家里的床上,孟孟一動不動睡在我的懷里。我想,等她拍完這部戲,我就可以帶她去我童年的地方看一看,告訴她,我曾經是在這里打彈子,我曾經是在那里穿圣衣,這是10號的家,這是臨時工哥哥的家,這是丁丁哥哥的墳墓,這是以前紫龍的家,這是我的小學,這是我爬過的旗桿,這是我登上過的舞臺。我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我其實不是為工作所忙碌,只是所有兒時的朋友們都離開了故鄉,我想,我們這輩子是難以再聚起來了。為何我們都要離開故土。但我能感慨什么呢,因為我也離開了。我只回去過一次,陪著幾個老人打了一個下午的麻將。但無論如何,我要帶著我女朋友去看一看,我的生命里能講的故事不多,如果對著場景一一說來,是不是更好聽。 我醒來的時候,孟孟已經離開了,我打了她的電話,她說她早就已經拍到第三場了,看我睡得太死就沒叫醒我,讓我一會兒去那里隨便瞎逛逛,她給我引薦幾個被拖欠工錢最嚴重的工作人員。我說,好,服飾批發然后又抱著她睡的枕頭睡了過去。雨水始終沒有停過,我都不知道我身在一個什么地方,我也懶得再看窗外,我早就想通了,人們埋怨一成不變,但也埋怨居無定所,人們其實都無所謂,只是要給日子找點岔子而已,似乎只有違背現在的生活,才真正懂得了生活,生活就是一個婊子、一個戲子、一個你能想到的一切,你所有的比喻就往里面扔吧,你總是對的。因為生活太強大了,最強者總是懶得跟你反駁,甚至任你修飾,然后悄悄地把鍋蓋蓋住。現在我從來不去想這些中學生們熱衷的問題,我只是在想念孟孟,我想我快藏不住了,我就是一個玩捉迷藏的時候喜歡躲在床底的那個人,而孟孟其實是一個喜歡把床底留到最后看的人。 兩天以后,我回到了城市里,寫下了控訴這個劇組的一篇專題報道,這篇報道給了我一個版面,主編室甚至還撥出了其他的記者力量幫助我豐富這個專題,主編說,這個選題很好,又有揭露,又不得罪不該得罪的人,又有關懷,對現在的孩子又有教育意義。很好。你要跟進這個劇組,看看他們欠的工資到底發了沒有,他們混亂的拍攝狀況有沒有改善,他們最后片子有沒有電視臺來買,這兩天你就做這個就行了。 孟孟打電話告訴我,說,你真厲害,我們的工資都發了一半了,還有別的記者來我們這里采訪,我光今天就接受了五六個采訪。 我說,可是我發的是負面新聞。 孟孟說,就我們這個野雞劇組,能有負面新聞都已經很不錯了。 我說,可是我的目的是要…… 孟孟說,你等等啊,我去接一個采訪。 這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我本以為他們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并且就地解散,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只有要臉的人才能感受到壓力,類似的劇組對這樣的新聞沒有任何的壓力。我翻看了幾張報紙,還有一張報紙采訪到了這部片子的投資人,投資人說,他也正在籌款,自己完全是處于對理想的追求才拍攝這部片子,但是過程中出了一些問題,縱然這樣,整個劇組都沒有停工,讓他很感動。因為在傳媒業見多了喪事喜辦的案例,我心中倒是沒有什么大的震動,只是想,說不定這也是一件好事,只是我以自己的力量幫助到了我的女人,我的力量僅限于此,她這樣的一個女人,在前行的路上,總是需要不停的搭車,有些車送她去目的地,有些車還繞點彎路,有些車會出點事故,而我只是那個和她一樣在走路的人,我走得還比她慢,只是她在超越我和我并肩的時候我推了她一把,僅此,這是所有我能做的,而后,她離開了我的臂長范圍,我只能給她喊幾句話,再遠,她就聽不到我說什么了。我不想走得快一些,因為那是我的節奏,在那個節奏里我已經應接不暇。 孟孟依然熱絡地和我通著電話,我愿意說得更多一些,我以前聽得夠多。我也見過不少的藝人,她們的共通點就是她們的世界里只有她們自己,她們似乎對他人都不感興趣,她們時常把自己看得比天重,時常把自己想得比云輕,她們時而自信,時而自卑,也許是因為她們職業本能告訴她們,縱然這個世界天翻地覆,你也要站在舞臺上把自己那出戲演好。孟孟已經很會關心人,她時常問我,餓不餓、熱不熱、悶不悶、冷不冷。在我們戀愛的晚期,我開始對她說很多話,并不是情深說話總不夠,并不是我有那么多的傾訴欲望,我只是想把一個盡量完整的自己告訴她。我開始對她說我的往事,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她依然對我說她的瑣事,她對這個劇組的看法,我們就這樣前言不搭后語說了一周,有時候我顧不上她說什么,我要把我自己的話都說完,因為我太敏感了,自從丁丁哥哥離開以后,我對一個人的即將離開有著強烈的預感,雖然多說話從不能挽留人。 兩周以后,在孟孟回來三天前,有一個中年男子找到我,當他見到我的時候,他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你幫了我們大忙。你指出了我們的錯誤。 我說,你是哪位。 他說,我是《大將柔情穿越古今》劇組的總制片。 我回憶了半晌。《大將柔情穿越古今》是孟孟接的那部戲,由于孟孟覺得這個名字很傻,所以總是刻意不提起,導致我自己都忘記了。可能是我從小閱讀習慣的原因,我其實還是看不起這些電視劇劇組的,鄙視是上天賦予每一個平凡人的權力。但是他們能夠自豪地說出自己的片名說明了他們也是真心混著這個行業。我說,你找我什么事情。 他說,我這次來,主要是兩個事情,一個事情是要感謝你,你上次寫我們的這個稿子,讓我們受到了普遍的關注。現在已經有電視臺來聯系我們要買片子了,我們后期的制作質量也會相應的提高,因為還追加了投資。這些都要感謝你。所以我們特地準備一點禮金,另外有一個事情是,畢竟你是第一個報這件事的人,現在我們拍攝到了尾聲,我們計劃開始第二波的宣傳。 我說,我不是來給你們做宣傳的,我是來揭露真相的。 他說,對,好,宣傳就是這樣的,你一心要做宣傳,反而沒有人關注,大家看的軟文太多了,如果你抱著新聞的觀點來做宣傳,這個宣傳就能做得出乎意料。 我說,但你們這個劇組沒有什么新聞價值。 他說,有。我們有能吸引眼球的新聞。 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一支鋼筆。對我說,昨天晚上新鮮出爐的,我只告訴你,你可是有獨家新聞了,我們可是互相幫助啊。 我說,你要紙么。 他說,你看看,你這個記者同志,這不是鋼筆,我擰開它,你看。 他擰開了鋼筆,赫然露出一個USB接口。他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連接就緒后,對我說,給你看看,什么叫新聞,但是我只能給你截圖,你這里新聞先發了以后,我還要給各個網站視頻。我已經幫你想好了新聞標題,《大將柔情穿越古今》劇組又曝丑聞,制片人潛規則女二號。我可是把自己都搭進去了。 我快進著看完了視頻,問他,作為新聞,這個還需要詳細一點的細節,你怎么跟人家忽悠的。 他用鼠標把視頻往回拖了拖,我關掉了音頻。他說,哈哈哈,這個就是八卦了,你就不用寫出來,我就告訴這個女孩子,雖然這個電視劇劇組一般,但我作為一個制片人,還是一個比較有路子的制片人,你參加這樣的電視劇是演不出來的,但是我回去以后就要開始做一部電影,你知道婁燁吧,《蘇州河》,《頤和園》,這是他南北中三部曲里的第三部,《頤和園》講的是北京,是北,《蘇州河》講的是上海,是中,還有拍南方的,在海南,片名叫《鹿回頭》。《鹿回頭》是一部沖擊戛納電影節的文藝片。拍完國內都不公映,直接送電影節,得獎以后再公映。我決定力保你演這個角色。然后我就上了她。 我說,好上么? 他說,調教得不錯,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我轉過頭,背對著身問他,那你怎么向人家女孩子交代呢,又沒有這個片子。 他說,我就說上級部門不讓拍這個電影,這就成了,反正政府也不差多背一個黑鍋。這種女孩子,不用解釋那么多的,自己明白著呢,吃虧了也不會吭聲的。就是我當時差點自己笑出聲來,《鹿回頭》,哈哈哈,我真是臨時想出來的。 我說,你們干制片的,天生就這么跟人自來熟么? 他說,那是。 我問他,這個影像就一份么? 他說,U盤里一份,我電腦里還留了一份,一共兩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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