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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10 17:35:06瀏覽1141|回應0|推薦1 | |
這是我2010年得獎的散文作品 我很喜歡這篇文章 雖然內容為虛構 溫柔書房
後來發現,萬壽路如她所說,其實很長。
桃園時光,甚短,是高中時期赴表舅家打工的短暫期。那時候剛交了一個女朋友,就住桃園,親戚數來數去,就一個表舅住這,也不算生疏,我就藉故對媽表示我暑假要來表舅店裡幫忙。 萬壽路接往台北方向的那一端,省道般蜿蜒不絕,常常,店裡忙不過來,襯著外頭喧囂雜鬧,心情毛燥得彷彿眼前的桃園逐吋傾斜……,大同路、萬壽路交會點,車流最是熱絡不息,亦偶見交通事故。稱不上疏於維護,卻有種道路是消耗品的錯覺,怕回過頭來,路口要泛出衰態。
表舅家,電視遙控器不太靈光,往往要用力按,有點悶,想問表舅家裡有沒有乾電池,卻不知該以什麼語氣開口。於是改口問道: 「桃園哪裡有戲院?」 「有啊!僑愛戲院。」 「是喔,在哪裡啊?」 不知怎的,舅舅戲謔地看我一眼,笑了出來。 我滿眼「怎麼了」,不知這位一天忙十二小時的中年男子是不是累出病來了。 「唬你的啦……」 「呃——」我完全在狀況外,不知他唬了我什麼。 原來,僑愛戲院早在民國五十幾年就收了,「不知是不是桃園人越來越不愛看電影了……」取而代之的民和戲院,他長大後,也漸漸不愛去,「聽說近年生意越來越不好。」 我拿起報紙,查對電影時刻表,才知道,原來民和是二輪戲院。小心翼翼將報紙摺好,塞入茶几下,一時難將二輪戲院簡陋、髒亂的印象從腦際抹去。
準是一抹罪惡感往心底發酵。 我騎著表舅那台達可達50,騎經體育場之際,對身後小芷問:「改天我們去民和戲院看電影好不好?」她沒應,也好,氣氛進入我設好的安全範圍——我說服自己,是風大,將問題吹得七零八落,而非小芷刻意避答。 我心底明白。提看電影,她定是脫口:「台茂台茂……」桃園最引以為傲的購物商城,遠遠就看得到矗立的樓塔,周遭居民似圍著城堡過著安樂生活。不知怎的,我對台茂總缺一個認同感,壯闊如迪士尼並非主因,而是中間隔著一座交流道,怎麼看都似另一鄉鎮。……的確是啊!另一個鄉鎮,我從龜山沿復興路行至桃園火車站,一點不顯遠,照樣有行政區域之別,彷彿越過了哪條虛線而不自知…… 偶而萬壽路平交道放下柵欄,那種「這裡是龜山鄉,那裡是桃園市」的感覺,才會清晰起來。 「你走快一點好不好!?」 我順從小芷不知哪裡練來的敏捷步子,慢慢加快腳步。 強烈懷疑是火車站周旁商圈人流的動線,將桃園人潛移默化,尤其中正路、復興路交叉口無斑馬線,行人只能乖乖潛入地下道,這考驗著血氣方剛之輩的耐性。 我停佇原處,看小芷像個女戰士穿越快車道為害羞王子開路,兩旁喇叭聲不斷,年輕人耳內叛逆的靈魂硬是殺退這些聲音。 不知怎麼,掛念起我沒記憶過的八德市,那裡,或許不若桃園市區如此喧囂混亂,那裡有間民和戲院,遠遠的,與台茂一南一北分駐扯鈴兩端,拉直,抖扯著滾動的桃園火車站。
烈陽下破風前駛。 其實費了一番勁才找到隱匿於介壽路上一小轉角的廣福路,細想起來,之所以迷路,是基於「畢竟有間戲院,所以路應該很好認」的偷懶心理,遂一路鬆懈了下來,彷彿願意前來八德是給它面子。 很少看到戲院看板不掛電影海報,而是手寫POP字樣。這足足讓我駐足半分鐘看呆過去,一時難解戲院老闆是細心還是刻意Kuso。買了杯飲料,吸著打發時間,真正來到這裡,反而不急著看電影了。 四周流動攤販還不少,堪可組成一個自給自足的小聚落。我停駐,毫不掩飾地用力呼吸,感受它繁忙的生命力。不禁尋思自己是否該像個外來者,安安份份屈從他們的招攬——,還是退開一段距離,觀察不斷添換的人流,去區分,哪些人一直在原地。 眼看電影播映時間來到,錯身,又眼睜睜看它離去。民和戲院給我的感覺是緩緩移動的,它體內,翻滾著眼花撩亂的別人的故事,要買票,才准看故事,若即若離的外圍人流,全都活動在民和戲院的挑逗範圍…… 「我有一個好故事,你進不進來?」 無端想起,按報紙時刻表準時前來的觀眾多,還是路過臨時起意買票的多呢? 有股衝動,多麼希望自己是後者。但難發生。很難。 會晤周圍環境,簡單憂鬱一下。我終究買了票。已不是原本的那兩部。上樓梯時,一般二輪戲院簡省泛舊的格局,它一樣沒缺。眼睛落定樓梯間長排海報其中一張,是新銳導演執導的國片《歧路天堂》,講述外勞在臺的困頓無奈,彷彿樓梯間格局是繞著這張海報而生長出來的。 你猜二樓會是什麼模樣呢? 我也很訝異。日光自窗戶射入,裡頭耀白一片卻也森涼,《阿飛正傳》般的亮度。 無端想起,學校內,那個交界於訓導處與教務處的樓梯間,也泛著這般光澤。我臉上羞紅的惱怒,沿著頸子、手臂,延燒至手上緊揣的考卷,一個翹課計劃緩緩醞釀於腦際。也是窗,但它透亮無比,儘管黏附了些塵汙,但那條直通校門的路,是清楚明白投映眼簾。 一條堪可遁逃的徑道。 但民和戲院二樓之窗,並看不到街景,它框著花雕玻璃,帶點神祕而隱匿的宗教感,許是兩廳內電影已夠精采可期,窗外街景無可隨票奉送。 瞄錶,距開演還有兩分鐘。決定先入場,適應一下盈滿鵝黃暖光的院廳。我習慣提早入座,不喜歡初次會晤就是黑漆漆一片,怕料不準這陌生空間的固有性格將載我前往哪個未知視域。看電影,絕非單單與電影劇情建立聯繫。一旦放映結束,院廳內的氣味、格局,乃至爆米花滋味、膀胱鬆緊度,都將註定緊緊依附觀影記憶,你不自覺左右一手各牽著它們,說給別人聽,別人聽完電影與戲院的故事,再而轉述…… 我的情緒,向來人跡罕至,人們常搧手於我呆滯的雙眸前,要我醒醒。我甩甩頭,覆車遇火引爆,電影正進入高潮,唯闃黑戲院,才得釋出足夠能量,將我的情緒,緊緊裹藏。 電影結束後的燈亮,總像飛碟登臨,要人恢復記憶般不知所措。 觀眾們魚貫出場,我亦慢慢起身,鵝黃光源似層紗,悠緩圍繞著我,讓人忘了,它竟只是探照燈。 有些情緒,註定要依暗而居,當光一回來,心底細微波動,怕像嚇散的蝶,一下子就不見蹤跡。電影是奢侈的娛樂,人們散場,總期望密集收拾摻滿聲光效果的記憶,以轉述給誰聽。
「可是那是二輪片耶……」小芷回答我。 瞬間洩了氣,我使不上力去爭辯些什麼。 是啊,二輪片,不管賣不賣座的電影,總該給點機會,讓它們與更廣階層的心靈相逢。平價的二輪戲院,扮演這樣的集散地。 小芷旋過身,往光南批發的方向走去,我提步跟上,突然覺得,鞋子變得好重。 跟不上小芷腳步,我常回返民和戲院,撿拾遺落於此的破碎情緒。正因地方不大,情緒反而貼得到處都是。好像多來幾次,每個座位都能溫熱過一回。 我甚至找到其他方法,將戲院榨擠出更炫目的繽紛,肩上背包藏幾本看不完的小說,中場窩到吸菸區,煞有其事細品起來。也奇怪,在廳外的書房,令我正襟危坐,彷彿隔牆有堆觀眾聚精會神觀賞著別人的故事,手上有書的我,進度亦不該落後,抵禦周旁噪音,口裡念念有詞含入一字一句,書內情節,躍入視網膜上演起來。看似簡陋的二輪片戲院,充盈陽光的吸菸區,竟築起一爿故事空間,這是懂得享用的人,獨屬的一種書房。 假如我枯索的生活格子,逐格填入這些故事,那可否將新生的快樂,蓋過假裝出來的快樂。總想帶小芷來這,偏偏心中明白得很,她不會想來。我不想要她假裝快樂給我看。 一牆之隔,巨大銀幕是頭翻攪故事的獸。捧書的我,坐於溫柔書房一角,基於知道銀幕的存在,而心感踏實。宛如遠方愛人,見不到,照樣靈犀一線。 如果相愛不意謂共同生活、不意謂嗜好的交融,那可否將生活劈為兩半,一半給愛情,其餘時間,各自生活。
後來,我和小芷,並沒有通過考驗。 痛不能說沒有,但它並非初戀,秤秤不輕不重,沒足夠份量讓年少的我心甘情願反芻後勁的苦痛,但我仍本能地保持忙碌,沒事找事幹。平日,我將氣力放給碗盤炊具,馬不停蹄張羅客人,碗也搶著洗,過了生意高峰,我攤下肩膀,束手無策呆望介壽路,熙來攘往的車流,輸送帶般綿延不止,是了,萬壽路果真如小芷所言,很長,分手後,沒了爭辯對象,她說過的一字一句,突然正確了起來。簡直是無條件給分。 舅舅隱約察覺,我和小芷的事,閒暇午後,他臥倚躺椅,放低嗓音,說,趁可以休息的時候,多休息吧:「桃園這地方,外人最該看的,你都看過了。」我有話想問,但舅又說,他也是在兒子女兒離家求學之後,才慢慢有時間,沉澱下來體會桃園的生活,過去的生活,忙得太滿了。我點點頭,思索起,那表哥表姊出門在外,是不是已找到適當的角度,去觀賞他鄉異地。我不在桃園唸書,不過是暑假兜了這裡一圈,我有的時間,比誰都少。 想到這,心頭悶悶的。 稍晚,再奔回溫柔書房擱放情緒。 書房似又變了。灌滿夕陽的窗戶,像橘黃壁紙,毫不真實,彷如城市為我這異鄉客專設的景幕,我換個位子,刻意放寬自己與窗戶的距離,隱隱領會到,往昔那些我執意蜷匿溫柔書房的午後,小芷正於某處練舞步,以預習離開我……這個姿態,也出自桃園的調教。 我戰兢定位圓規尖針,小芷卻更想緊抱鉛筆畫大圓,桃園不大,亦繁盛兩樣情,教導著我和小芷,如何度量兩端距離,以認清彼此的不同。 開學在即,我帶著一疊舅舅給我的鈔票,回到自己的城市,將它存入郵局,偶而滯悶枯索的課堂上,任課老師離開黑板走至陽台透氣的空檔,我看到黑板上,泛出一圈圈隱約的光暈,映演起過往於民和戲院得緣一睹的電影,我垂頭,依稀看到腕上出入章還在,只要願意,隨時可以回去。 我想起小吃店,想起舅舅對我呢喃過的桃園種種,被溽夏占據的年歲,飄過陣陣肉燥米粉香,我想起溫柔書房的聲光影音,如此滑潤,如此細緻,那些用以緩和中場眼睛痠痛的幾頁閱讀,全因書房的加入,而有了永恆的書籤。 嵌入記憶,隔出一間密室。 我的幾本書,去過民和戲院,它們與偌大銀幕一決高下,友誼賽,沒輸沒贏,我為民和戲院奉上無爭的情緒,它們緩緩上升,摻入放映機翻轉不止的懸浮微粒。 銀幕持續亮著,我感到平靜、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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