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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4/05 00:23:46瀏覽705|回應0|推薦6 | |
這篇散文是我去年參加中華電信創新應用大賽文學創作散文類,從四百多件參賽作品中脫穎而出得到亞軍的作品(冠軍從缺)。獎金五萬塊,比冠軍足足少了一半。 其實,這篇也在過往文學獎落選過,但我始終覺得這篇的取材很好,文字很細膩剔透(!?),是一篇好文章,這次可以在數百篇參賽者中得到最高名次,證明對自己作品有信心是對的。 當然這篇是虛構型的散文,筆法和探討的議題卻頗發人省思(希望如此)。
豬 谷 捻熄夜燈,鍵盤聲一顆顆落定下來。 隔壁房那規律的鼾聲隨之清晰,不誇張,跟畫圓一樣,一圈圈朝外擴散,喧噪足可殃滅飛蚊。 他雷達是開著的。 朝鼾走去,我順其節奏脫下衣服,心想對一個閉眼男人賣弄性感該要有加倍的能耐。我向來不走性感路線,奎也不為這跟我結連理,所以扯平了,淋完浴擦乾頭髮,他打呼照舊,像台年久失休的影印機刷啦刷啦印著夢,卡住,才會醒來。但夜裡多半不會。奎睡得沉,入睡後一兩小時是睡眠高峰,十個鬧鐘都響不醒他,這段時間,打呼格外噪耳,震得我常偷爬起來躲到隔壁開電腦上上網寫寫稿什麼的,一些沒想過要寫的文章沒想過要交的網友,就這麼出來了。 我是睡罷四十天後,才知道習俗上新婚四十天內不宜分房睡的。 有回真被吵得無法入睡,為隔天上班精神著想,我掛上耳塞,窩進沙發懷裡,隔天磁盤聲將我擾醒,睜眼,看見奎滿臉愧意將一盤煎蛋往我面前推進。換我飛跳起來,好像沙發是別的男人。不必多話,我就知道,以後不許再這麼做了。 和一個鼾聲震耳的人共度餘生,滋味不能說好。痛刮耳畔不留痕,睡眠的尾巴隨之胡溜亂竄,抓都抓不住,兩三下就嚇跑了。打呼聲難以字形聲,只消閉眼,看到一隻蟑螂卡於喉道噗嚕噗嚕掙扎著,早起責任和這些聲音一交撞,觸怒了什麼機關,牢籠破土圍起,要我逃也逃不了。 原先勉能阻去一半噪音的耳塞,也對我發了戰帖,一日睡醒耳朵作痛,嚇得我再也不敢濫用,耳朵是無辜可憐的消耗品。 保護。 我常用力反芻熱戀種種,甚而擅增甜度,來催化自己容忍一切。都為保護。 這對奎很不公平。我一直知道。 奎肩膀夠大,而且太大,扛起屋內大部分的貸款重壓、防颱責任,我則僅僅支付自己喜嗜的紙雕活動相關費用。他修天修地,水電磚壁都攬在身上,有了這麼一個日間活動如此充實的老公,那一圈圈自鼻腔噴湧而出的打呼聲似也理直氣壯起來。他不過是用力休息。他應得。 步伐止於臥房門口,我木立著。婚姻生活一幅幅晃經眼前,隱微飄晃,既近又遠,分支出來的每條情緒,忙於尋覓暫擱的處所。忙著忙著,也就忘了最初盼些什麼。 常要跟一班好友苦中作樂暢聊男人打呼,以證明自己不是最坎坷的那一個。要不就積極搜尋打呼為健康警訊相關文章,擠壓出一些強愁,轉化成身為一個妻子對丈夫的無條件關注,我不算濫情的女人,不妄對生人釋放過多憐憫,以便適度切分關懷分妥各處,是故,我亦急欲掙脫凌亂散佈的睡眠,好好分配自己生活,這期望並不過份。 我誠實的丈夫,卻將最誠實的呼吸,一把一把丟給了我。 ……昏沉沉醒來,眼沒睜,但意識是醒的,隱約捕捉到身後此起彼落豬叫聲爬滿床鋪,我轉轉脖子,微睜眼睛窺探究竟,恍恍看到天花板像面大鏡子照出自己。我,躺於小豬的圍困中,豬兒們,叫聲震天嘎響,一隻又一隻,規律輪流。我感到乳頭微微作痛,闃黑似張魔幡,朝我往鋪蓋下來,是了,是豬,牠們輪流來到我胸前,吮食乳汁。 是座山谷。我餵著男人的鼾。 早上,男人飽了,我們解散,為生活各自奮鬥。 奮鬥,曾說好。童話般美好。孰料惡鼾卻露出不懷好意的笑,朝我耳內生了根,長出奇怪植物,心神被那打呼聲鑿出一個個洞孔,我將咖啡倒入孔內,恍恍看到童年蟋蟀從中鑽出,默默爬向我的餘生。 就算我長生不老,也無法與他體內的豬首領談上一判。 影印文件,我在出紙口看到自己的臉,那張臉,出走,旅行到咖啡杯內。睡神逐吋催我入眠,咖啡從一杯,變成兩杯,兩窟黑色骷髏眼,直盯我瞧……。 「在忙什麼?」 我趕忙坐正,嘴兩端支起一彎微笑。 「等一下妳記得笑,爸媽沒問,什麼話都不必說。」 我點頭。 「鏡子上紅紙撕了沒?」過了好久,婆婆終於對我說了一句話。 「媽,還沒撕。」 「結婚都滿四個月了……」 「貼著也很好看。」我知道這是她想聽的答案。 是否當初媽媽對我說的話,婆婆也將拿來對她女兒說。 我從日記本裡將紅紙小心翼翼拿出來,它斷了一劃,但無妨,貼回妝台鏡面幾乎看不出來。 囍字有四口,一雙眼睛兩孔鼻子。 一隻豬就雕出來了。 在牠監督下,我邁力按壓打水機,打著奎的鼾,一上一下,一起一伏,扳手總會如浪,安全而規律地將我送高,這是朝上、面光的一種施捨。在開始養育自己小孩之前,我得先把這群小豬養大。 黑暗中一堆堆豬屍,沿著我臉上的支流,緩緩漂向下游。 眼看河流越來越湍急,那些豬要去哪裡? 「喀啦――」 驚醒,奎正就衣,準備出門。鎖與匙輕微碰撞逗弄我的敏感神經。 瞄瞄鐘,八點了,他讓我多睡。 待他出門,我欠欠身子,看到耳塞落於他躺過的床位兩處,對稱,似乳頭,鼻子一酸,我用力趴上去,抱他般用力抱住床。但睡神畢竟離我而去了,是我總在最需要祂的時候斷然拒絕祂的追求。 起身面對生活,我機械更衣、嚼著隔夜土司與舌上腹稿,出門,加快腳步,助跑,跳上捷運,我得救般溶入一幅臺北風情畫,將若有似無的那口疤留予家中。床單上的縐褶,定是笑出了什麼形狀。 房貸還要二十年,皺紋所需時程更短,這些想來甚為沮喪的未來,一到夜晚,就在眼前了。 眼前是門。 上完廁所,撩好裙子,突然很不想離開這隱蔽的小空間。 ……沿牆,我滑坐下來,虹吸式馬桶,觸感涼滑無比,馬桶廣告沒說謊。 奶粉廣告也實話實說,臍帶血廣告更赤誠可親得要我忘了產痛曾經存在,它們不過互相串通,牽引著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往屠宰的方向前進。 舉起目光,看到上一個徘徊這裡的女人,脫了鞋子,小心翼翼登上寶座,蹲跨兩沿,保持平衡∕排泄。 我將以同一姿勢,生下第一個孩子。 我的禮拜天,因他,而變回貨真價實的禮拜天。 白天昏睡,直到最該入睡的夜晚,躺平,等待豬兒從不知名處鑽出來。 床,是我第二個丈夫;有些規則,註定該乖乖擁抱。 那上頭準確無誤的縐褶,是最合我身形的人模,我躺入,靜候天空亮開。豬兒們如期出現後好一會兒,我再度睜開眼睛,腳趾扭動。 不知名的黏。 睡眠的刻度眼看要升滿,不方便再起身沖腳了,腳趾不聽話,像蠢蠢欲動的豬寶寶,追隨那豬叫聲搶食若有似無的黏。將身子重重躺平,期冀睡神向我招手,我會奮不顧身馳赴一夜激情之約。 黏…… 黏意無時無刻宰制我入睡的權利,我是茫然的半眠者,在醒或睡的交闔處,進行無來由的戰鬥……,直到臉濕,我忍無可忍,扭亮電燈,直撞浴室開大水沖洗全身。 以濕,覆蓋濕。 走出廁所。 迎接我的豬聲,此起彼落,哇哇叫著,我逐步靠近豬谷,肘彎支著上身,視線沿他眼睛,滑上鼻尖,一股口臭氣味規律自口鼻噴湧而上。 谷內蘊藏天然氣。 我看到牆上扭曲變形的空氣密度,燃至更高,我又看到去年冬天奎怕我冷,輕搓耳垂好舒服,耳的餘溫對我說:「妳該戴上耳環,而不是耳塞。」 沒有人叫得醒我,豬群在我人中上爬動,我該趁機大口一吸,教牠們永不得翻身;翻身面外的奎,與我,受困紙盒裡,我們是結婚禮物,經由一個人的手,遞向另一雙。 要他離開豬群,才能把價值不菲的睡眠扔還給我。 它們終要回到我手裡;不論殘缺與否。 屆時,這座谷,眼睛或將孔雀張屏,薄薄脣瓣亦噴湧言語溫潤一切,奎甦醒,進行他壯烈的征途,多年後,我為他編寫家族史。那群豬,不在收編之列。暫守豬群的我,失信流放了豬,牠們走失、走散,無家可歸,等我生完第一個孩子,或可收留牠們寄宿我海潮般的紝娠皺褶,一隻隻,排隊進去。 關燈的一剎那,週遭特別黑。近似墨水的那種純黑。可以蘸一點,在夢裡寫字。黑的漸層,在結婚證書鎖入抽屜之際,早預演過,現在,這條私密徑道,唯我去得了。地圖在我懷裡保存好好。 摸到豬谷旁,躺下,不經意觸及他指關節,連成一體的踏實感,一蹄一蹄走滿全身。 純黑的夜裡闔上眼睛,我格外舒坦。因為沒有將世界關閉的感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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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