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今年得到梁實秋文學獎的作品

　直的，橫的， 90年代，我負責一疊疊文件表格，頁與頁，一條條整齊的紋縫，似滿腹心事的年輪，輕睇我，等我下班，鎖上公司門，「喀。」步上街，那時候鎮上這條街，沒有 網咖，店家燈光寥落，我瞄瞄錶，半小時內回家，都算早； 21世紀初，「噠。」我打開 Excel，逐格填入數字、項次，有時，格子們，網住我蒼白表情。我笑，網內凸起一格格菱形肉，似菠蘿麵包，隨時可以賣出去。「噠噠噠噠……」憑薪資，我 餵養一罐罐化妝品、保養品，為安排採購時段，我信奉必要的停頓，聽從打卡鐘宣告一天的開始與結束。
　小高要我覆核支出款項，我點頭，沒看他。
　不放心存放電腦，資料我一併備份隨身碟，或 mail給自己，當然，順便收信。最夯情趣用品，最變臉美白聖品。總希望哪天，可以收到一封，專為我寫的信。
　生活一身簡便，皮包背帶從未弄縐衣服，髮絲亦長年遙望肩膀，垂晃，難以飄揚而起，走著、走著，突然察覺，沒人等我回答問題。
　無聲辦公室內，鉅額帳目速轉著。沒有人比一個默默上班多年的主婦更值得託付鉅款。當數字們眼睛一隻隻看著我，我不確知，嘴角的微微牽動，是為了什麼。
　打完下班卡，門一推，來到家中客廳。
　愣立。
　一天又一天，我的一天與兩天無異，與一周、一年，當然也是。有時，恍然孩子這麼大了，他們叫我媽，聽不清楚我會伸頭問：「叫我嗎？」
　有捲款念頭為伴，我不寂寞。
　看錶，幾點，該上班，幾點，該吃飯，睡覺，起床，熨平襯衫，一件又一件，準確告知丈夫襯衫、襪子的位置，我甚少直稱他名，甚至「喂」、「欸」也省去。他所需的，是我安安靜靜，不說不必說的。
　說不上，是什麼時候開始變這樣的，硬要去想，感覺似乎又飄散無蹤，沒那麼迫切須去惆悵、憂慮、改變什麼了。
　偶而朋友打來話八卦，說誰誰離婚了，誰誰誰又去哪個歐洲名字很難念的國家，夾著話筒，我身子慢慢傾斜。這些通話中，唯一讓人記得住的，是阿碧老公被撞癱，索賠官司沒完沒了。
　稍稍打起精神，稱不上憐憫或什麼的，像例行扭開遙控器追看漏掉也無所謂的劇情發展。
　無味，卻也為生活定了錨。

　◆
　與世無爭的假日，我赴約星巴克一處有簾擋光的位子，阿碧踉蹌走來，一坐下就焦慮傾吐近況。其夫癱瘓這件事，輪椅噠噠轉動已將哀傷消耗得差不多，這次，她請教我數理問題：「霍夫曼。」是種公式，一個單利計償金的算法。
　未來幾十年，本可取得的收入。有多少。即等於，工傷的代價。
　咖啡杯裡，丈夫、兒子、女兒，碎成一枚枚拼圖，我默默望著杯中的他們，最後啜上一口，嚥下。暈眩，耳鳴，彷彿他們朝耳邊說了什麼。
　吸吸鼻水，我將頭仰高——
　「身體不舒服？」她問。
　搖搖頭，我往洗手間，找鏡子。有些價值，凝結鏡面斑斑駁駁，指尖即可輕觸抹去。我看著臉，模糊，稍感安全。
　返家，從冰箱內食物挑出幾顆蒜，切一切，丟入鍋內，滋滋油聲四起，像兒子小時候最愛吃的跳跳糖，我默立原地，看著蒜慢慢焦黑，我抽口氣，執起鍋鏟，今天吃炒飯好了。
　丈夫吃了一口，說太油，匆匆一刻，我誤聽為歌唱節目評審慣掛嘴上的唱得太油——但沒笑，在他面前，我什麼都忍得住，菸味，口臭，髒話，香港腳，忍到深深體認生活中沒有什麼禁不起忍。
　收盤子，鏗鏗幾聲夠小以致莫名感到得意，像餐具有話只肯對我說，收拾家中一切，我可以馬拉松做一整天，彷彿屋內零件是颱風前夕的花卉，甘願窸窣盛開直至長眠。
　規律鼾聲，天天纏我，我輾轉反側，左右耳輪流傾聽枕頭的話。夜很長，人生卻短，鼾聲堆疊時間，不缺席一分一秒。
　我的日子，除了家人，該有別些什麼，趁隙流入，後出其不意，驟現我眼前。但沒有。
　忙於無感，忙於尋找生活疏於注意的線索，搬來這已多年，我仍不時在房內找到第一年遺失的物品，比方一條家裡用不到、外面亦不見得起作用的口紅。
　「妳怎麼了？」
　「沒怎麼了，在拖地。」
　「太閒了？在家也化妝。」
　我聳聳肩，背朝丈夫，有股衝動舔淨口紅吞入肚裡以示抗議，無奈怒焰怎麼也燃不起來。
　收拾屋子從未停歇，挪開水桶我確保大門空曠，以讓某個誰隨時開門進來。但往往，拖把晾乾後，仍無人進出此地。
　此地，我的家。
　孩子，丈夫。
　 不懷疑丈夫愛過我，亦不再介懷後來的事。他的鬍渣，他的汗毛，毫無悔意地拂掠我微皺的頸、頰，我總會想像哪天晚餐他不在，我與兒女圍坐餐桌默默將晚飯吃 完。但沒有，因為兒子女兒不會出現。丈夫不過問兒女段考成績，有沒有交男女朋友。他腦裡，必有過想像的孫兒，當女兒相偕朋友泡夜店，丈夫腦裡孫的模樣，必 愈形猙獰、扭曲，以至消散無蹤。
　丈夫，我親愛的魔術師，眼一閉，世事即循徑繞回腦後，排隊步下地窖，愈來愈重。我手捏著什麼，霍夫曼公式穿過指縫，流向掌心，血管，潛入體內。
   
　◆
　漩渦逐退；排水孔注視著我。
　熱水沖入馬克杯，咖啡香噴湧而上，緩緩充盈整個茶水間。茶水間，沒有瓦斯爐。我傾靠流理台，享受遠離烹飪的放縱感，咖啡夠燙，絕不可能就地喝完。
　端捧炙燙的杯，哪裡都想去，都去不了。
　我回到位子上，鍵入「霍夫曼」三字，三秒後，來了崔佛霍夫曼，來了達斯汀霍夫曼，這些先生，沒有一個計算得出，我的工傷。
　怎麼樣，才算傷？
　去看，去聽，去理解條文一言一語。
　 我就在辦公室裡，一聲不吭的展開一天的霍夫曼試算旅程。有時我嘗試兩秒內推開兩扇門，快速進入座位不讓大家看出我是誰。但我是誰，對他們來說，似也不重 要。枯坐位子上，隱隱感覺這棟樓，微微搖晃……。多年來，這樓曾以水泥補砌，陸續幾次地震、幾次颱風，牆面斑剝，露出鋼筋條，像哪個頑皮小孩的惡作劇…… 大家視若無睹進進出出。不怪誰，畢竟多數人未曾認真閉上眼睛，細細思索未知的黑暗。
　電扇轉著轉著，丈夫拖鞋未擺妥，輕蓋電線上，像踩鋼索，要溜去哪裡。
　倘若丈夫失穩跌落，坐下輪椅，將矮我幾個頭？我為他寬衣、擦澡，哪兒都不去，都去不了。捏著帳單替他繳車貸，他殘存油門板的鞋印，慢慢碎成微渺的沙，流入不知名的荒漠，就這樣多好，慢慢走，不加速，亦不慌急。
　打字，洗碗，走路，快速運動身上某一器官，其他部位就會沉靜幾近安詳，特別是眼睛。
　眼睛。開關燈之間，他眼神可曾認真與我對望，對望後是否急於轉開，抑或稍作停留只為心虛與憐憫？
　扣除中間利息的算法很多，比方來布尼茲公式、卡爾普造公式，均是以複利計算，唯霍夫曼公式單利計算，顯得簡便許多。
　一夫一妻，一兒一女，掖著就走，夠簡便嗎？女兒襁褓時特愛哭，愈長大，她聲音愈箝制不了我，屋內步線涇渭分明，膝蓋有一撇傷，上回進女兒房內收衣服被床頭櫃所割，不知怎麼開口要她小心，屆時她質問我擅入房間怎麼辦？
　傷口結出暗紅的疤，久看愈覺它缺個伴。
　 女兒聰明，略曉爸爸的那個阿姨，女母合抱，濕過一回眼眶，此後，抗議般，她不再講話，不再問媽感覺。幾盤菜等她等到涼透，指針走向十，菜味撤守餐桌，改等 無預警的門聲，跳過一扇扇的門，大門、臥室、浴室、臥室……周遭趨於平靜，安靜的浴室偶而發出來路不明的怪聲。我執起殺蟲劑，噴噴噴，這些隱蔽處的窸窣耳 語並未解散，只是藏入更深處，愈去搆弄，愈不出來。
　將視線轉向兒子，他身後的牆，滿滿獎狀，肩上披掛沉甸甸書包致使我看他進門也捨不得喚他， 一 逕枯等他回房擱放書包後再出現。往往等不到他出來。念書永遠是獨吃涼菜的好理由，我頻頻走動於他門外，藉稀薄聽覺，勾勒他房內一景一物，這孩子，有多少青 春年華是我未能參與的，床單上的汙漬，撲滿內的銅板，每天早晨拉開百葉窗，那灑進來的陽光……。不吵他，久之，亦不再喚他的名，碩士，博士，要什麼頭銜， 高興就好。
　偶而心血來潮，想到電影院看場電影。這鎮的共有記憶，我卻鮮少參與。看著每級斑駁的階梯，都貼滿「影城請上三樓」字樣，我霎時心 想， 若沒有這些字樣，我就要因找不到入口而轉身離去了。拾級而上，會晤周遭景物，心中不斷浮現奇異感受，這個圍樓，彷彿曾風光一時，住宅盆栽與遊樂場所的聲音 與顏色，排斥而互補。
　現在，那些聲、色，一聽到主婦高跟鞋聲，便偷偷躲了起來。
　沿著標示往上走，步上一處隱密樓梯，總算到了影城，一片暗，有種此地休業的錯覺，誠然新片海報反駁了這一點。但我瞄錶，時間是十一點半，看到告示板方知十二點才營業，這個地方，猶如假寐的貓，有隻眼，潛埋暗處，窺伺著一切。
　一種令人窒息的無聲，將我圍起……
　捱不過那半小時，我轉身離去。
   
　◆
　霍夫曼如何計算這白跑的一趟？  
　捱不過那半小時，卻默默在這個家，停留了那麼久。
　 噠噠噠噠……繼續敲打自以為熟悉的鍵盤。偶而想過怎麼離世，一雙兒女才受益最大，兇殺、墜樓之類天馬行空的狂想傾巢而出，我膽子小，不往身上哪裡有病去 想，已夠累夠虛弱，沒多餘力氣招架病痛。一門之隔，換鞋、淋浴聲斷續傳來，水花灑在孩子們肌膚上一如盆栽正長大，一想起自己是他們的母親，一時又不忍亂 想，說什麼都要活下來。
　女兒國中時最愛看的《六呎風雲》停播後，不再有影集一開場即死一人，大家都保住了命，連手機也比貓命長。我執起手機， 打 開上回還沒過關的「都市計劃」，起重機一層一層疊高樓廈，歪歪晃晃，蜈蚣般扭動，我心跳加速，看著樓後方的景物，從雲層、飛船、到星空，四十層、五十層， 積分愈高，我愈不敢往下看。
　電話響，阻斷我的懼怕，我接起，彼端的阿碧，不再談丈夫，只用剛哭過的語氣一字一句清楚說出：「我們這年紀，脊椎側彎沒得整。」微微挺直腰桿，我下車，決定下次無聊，再拿出來玩到遊戲結束。
　一幢屋，擺入足量家具，即撐過一段年歲，偶爾染髮劑帶來一床黑夜，枕頭上毫無殘留，顏色、香味、溫度。這些放到磅秤上，用霍夫曼公式演算一遍，過往價值必大於或小於剩餘的人生……，我聳肩，輕輕打卡，喀一聲，不大不小。
　一隻隻眼睛睨視我的人生。我懷疑這些數字，將宛如圓周率，無止無休地延續下去。
　丈夫、兒女，先後通過我子宮，我隨後穿越他們，俯身撿拾地墊，輕輕掀起屋的重量。拉上行李拉鍊，或死亡，不管我以什麼姿態離開，都像捲款而逃。
　這樣的日子，隨時可以離開，有捲款念頭為伴，我不寂寞。
　一家四口看著電視，目光一致，除傳遞遙控器無明顯交談，主播字正腔圓敘說一則酒駕車禍新聞，家屬伏地痛哭，要肇事者賠命。我心微酸，想離開，卻起不了身。
　有霍夫曼為伴。不寂寞，所以留下來。

轉自http://reading.cdns.com.tw/20131218/read/zhfk/SB0010002013120909083399.htm

評審評語http://reading.cdns.com.tw/20131218/read/zhfk/SB0010002013120909313399.htm

得獎感言http://reading.cdns.com.tw/20131218/read/zhfk/SB0010002013120909543399.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