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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爸爸的下弦月
2013/06/19 22:32:53瀏覽903|回應0|推薦4

這是2009年得到夢花文學獎優選的文章

請多多指教

爸爸的下弦月

 

我們加油站有洗車服務,很便宜,一次五十塊。

洗車步驟簡單易學,確定客人關緊四面車窗,先以水槍灑濕整輛車,兩片海綿將車身抹成一朵棉花糖,車輪和保險桿容易卡垢,「所以要特別留意。」站長告誡過。遇上白車,上述步驟得重複一遍,以求亮白和隨之而來的顧客滿意。車進洗車道前,千萬記得在擋風玻璃刮出一條方形視塊供駕駛人看清前方――「來……來……」揮手指引車子上輸送道,然後喊出穿透玻璃的音量:「放空檔,別踩煞車。」順手於駕座玻璃畫個N,可有可無,看你高興,有時,這句話要視情況轉譯成客語、台語,但我從未這麼做過,畢竟這工作環境,仍有我不想輕易妥協的細節。按下啟動鈕,地面會竄出兩管平行的滾輪,慢慢將車送入車道接受水刀洗禮

刷啦刷啦,像行刑……,車輛駛入的那個洞道,陰暗似獄以致我不忍直視。

 

    爸抵家門,我迅速別開眼,目光退至屋內靜謐處。老樣子,他頑劣的體味搶先一步入門,黝黑體色橫行其後。至於他自己的身體,要洗完澡,才會慢慢蛻殻而出。例行,一家人分據方桌四邊,進行晚餐。大夥考滋考滋啃食爸爸脫下的那張看不見、卻無所不在的污黑皮囊,配湯吞下,食道的景象,一定就像大家沉默中絕口不提的礦坑一樣,伸手不見五指。我們手握筷子攻防彼此城池,穿梭餐桌上方來來去去,卻說不出抵達了哪個目的地。

    礦坑裡面是什麼模樣?爸很久以前就不回答這個問題了。

    或許該這麼說吧,自爸爸的手指總數從十變成九,體重隨之變輕,大家便不再提暗與黑的種種,反正它們夠黑,早早看不清也相對無言。

    有記憶以來,爸爸就開始採礦了,或許你難以想像,對我這個苗栗小孩來說,記憶初端學到「採」字,竟不是伴著花草水果,而是空憑想像的礦。全台灣只有極少數兒女的爸爸名喚礦工,挺稀奇、卻說不出有什麼好得意,掛嘴一個奇特又不失故事性的爸爸,卻要以無止境的憂心和疲憊為代價。

    小時候,爸與工作服的存亡與共,每每令我豎起難以言詮的敬懼。不敢一廂情願說它比警察服郵差服高貴多少,但,一層暗過一層的洞道,光幻想,就足讓怕鬼怕妖怪的我,渾身爬滿敬禮的汗毛。也因為如此,只要爸在身邊,那無來由的懼黑之心,便消弭不少,好像「英雄榜」卡通裡的抓鬼大隊,外出,是日日不息的任務。

    的確是的。任務。這兩個字無所不在的蒙上家人臉龐。

    每天早上起床,總見媽的臉,瘦下一圈。一鍋粥一盤醬瓜打發一個早晨,清淡中帶點寒酸。至於苗栗遠近馳名的肚臍餅、木頭餅,就算真進了家門,也是包得美美準備招待遠方來訪的哪個誰,我們自家,惟有過年過節,才難得嚐上一回。「飯都快沒得吃了,零嘴就不用想太多。」媽說完,以蛋汁朝鍋內澆出一個圈圈,汁液隨即朝鍋中央流去,聚成一個圓,我永遠不知道媽可曾嘗試煎出一個甜甜圈形狀的蔥蛋,也不會開口問,因為生活就是有多端無從掌控的不如意,教你撤守物慾和好奇心。這我們早早習慣。

就這樣,每天一圈圈的任務,瘦過一圈,還有下一圈,似乎瘦不盡的媽,吵起架來倒是身強體壯,為了學費、為了門面,每每激鼓出爸爸難得升調的嗓門,吵架,也是她的任務。

她厭倦了每月按時朝鎮公所報到,那一張張清寒補助申請表格,讓識字不多、寫字吃力的她,總是準確無誤身陷更多困擾,她厭倦與文字週旋,我不是女兒,無從與她多聊心事,一如我再怎麼體貼聽話,也畢生無法同感紅色潮水沖來的痛。

家裡,一直都是洪水的景況。

愁雲慘霧的餐桌,被洪般的貧窮況味包圍,那流的噴湧,彷彿是爸爸親手,一鋤一鋤開掘出來的……。多麼天打雷劈的念頭,嚼著爸爸辛苦賺來的食糧,卻苦思何以不能嚐些不酸的滋味。

貧窮對我們開了通道,暢行於我們家的,不單是一句句催債電話的冷嘲熱諷,更有漫漫無盡期、永遠吵不出結果來的雙親爭執。房間裡,我緊堵耳朵,用手封去一聲聲礦洞的迴音……。

 

我小時候是比現在可愛多的(我深信),模樣是,性情更是。那些臥坐在爸腿上吮食棒棒糖的記憶,距離遙遠可比夢境。爸四十多歲,我才誕生,一長大,黑白髮隔出的疏離感,無所不在,避都避不開。穿梭夢境,我看到霧般的灰濛,層層疊上爸的臉,當礦業逐年衰退,他表情,被霧層所稀釋,逐漸看不到喜、看不到怒了。

一個時鐘般規律安命的爸,竟也躲不去衝他撞來的命運鐘擺。那一回,隔壁松明叔叔焦急敲門告知了媽媽什麼,旋即一起衝出門外,隱沒於黑夜中。從此,右手食指不再跟著爸爸回家了。那段期間,爸爸心情未受影響,停電夜裡還能苦中作樂用殘缺的手,朝燭光掩映的牆面表演一種動物逗自己。現在回想,才了解到,爸心是酸著的。

當時隨同父親自醫院回家的,好像還有一筆體恤金什麼的,家人吃了一陣子好的。香氣噴噴,媽媽烹煮毛蟹氣定神閒,一家無形中遺忘那是誰的犧牲所換來,好像缺去手指沒什麼,好像世界上某些型態的工作,註定要將人體器官當作消耗品那樣逐日磨蝕。一根手指剛好而已。

爸跟舅據著前庭把酒抬槓起來,仗著醉意,昏昏沉沉回返多年前似曾有過的友誼夾縫裡,那窄仄的縫,咿咿啊啊稱兄道弟著什麼什麼跟什麼,但很快,敵不過酒意的舅,又掃興地提起錢。提起那段隱於記憶底下、義無反顧的義氣相挺。闃黑礦洞裡的那團霧,再度衝著爸的臉吹襲而來。

到臉,卻化成了鹽巴胡椒。一家不單重重嚐了貧窮的滋味,隨之而來的輕侮目光要我們應接不暇。趁著大夥嗆咳,麻雀悠哉穿入爸的左口袋,再從右口袋飛離。暢行無阻。

所以不難理解,爸和一堆同事聊天喝酒,無論拿冰台啤或上廁所,他總是摔門不輕,好像無能將礦洞封上,只好用力關門,「喀!」「啪!」「砰!」多麼清脆灑脫的一種道別。

 

那一年,煤礦坑全面停採。象徵一個時代結束的最後四口煤礦坑,雖沒一口落在苗栗,但看著電視報導,爸的神色隨之暗了下來,天邊厚厚一朶烏雲開得燦爛。那陣子,新聞追蹤播報這項礦業斷代史,稱不上熱門,墊在後邊地方新聞時段,礦工的大事僅是他方駢拇枝指,這才對比出了,爸,及他的家人,何等渺小。

爸心底賴以溫熱的火,也慢慢變小、燃盡了。好像北縣封去的末代煤礦坑,是他遠方心繫已久的愛人,看不到,但好歹溫存過。

    一家之主為家奮鬥的時限眼看進入倒數計時,長子也就該準備上場了。

人家說,我男生手指怎那麼細,又跟爸說,你兒子以後一定坐辦公室的命。我低下頭,不看爸的反應,也不認為一黑一白的工作顏色能對比出什麼身分差距。

儘管缺上一指,爸的手掌,對我來說仍是很大,指甲半月痕的邊縫,藏納日積月累的黑垢,深不見底的黑色口袋,好像摳一摳,會有史前蟲子咧嘴爬出。打從爸少了一指,我就避看他的手了,同情本能。我竟能同情一個養我長大的人,那髒污的手跟養活我的是同一雙啊!

 

高二,課業之餘有點時間,到餐廳應徵,沒錄取,我轉而找了加油站工作。「對啊,退而求其次。」餐桌上,我不經意脫口而出,然後看到爸的眼神從我說出的話上彈開。大家不再交談。好像為了五斗米而任由鉛質流入血管,是何其卑微。工作上手後,我才發現,的確是諷刺的,因為站長三不五時叮囑我:「公司有提供免費牛奶,在冰箱,自己拿。」為稀釋血管裡流浪的鉛,也為道德和心理作用。

每月五號發薪,我固定塞給媽媽幾張鈔票,半工半讀,卻一不留意,頂去半個養家的身分。我叫媽不要跟爸講。在爸因腎臟病提前退休後,我更叫她千萬別說。

肺沒事,腎卻病了。這疾病替礦坑洗刷了罪名。

「我收回對你的怪罪,你可以走了。」礦坑離開後,換我們陪爸爸。有時候一起看電視,厚重呼吸聲在耳邊忽急忽緩,很想暴跳起來用一種吻合自己年齡的語氣朝他大罵:「每天多吃雞蛋多喝一點水啦你,你以為那個腎很萬能!?腎也是要用水沖的好不好!」

    也當然,爸告別礦坑那一天開始,每根手指的黑色口袋,逐漸顯現一枚枚黑色下弦月,隨著指甲的生長,以不可思議的慢速,緩緩朝前方輸送。指甲小,再前進,就要墜下崖了。

    我好怕,好怕爸墜下。不管落點是哪裡。

 

    一天早上,看爸不在,問媽。「你爸騎車出去晃了。」我先是一怔,然後笑了出來。那台年久失修的腳踏車,重新回到了爸爸腳下,化為他恆力踩踏的歲月之輪。以前,每天上工,爸騎的是摩托車,現在回到腳踏歲月的時光,代表,他老人家也已放鬆下來,不急著去哪裡了。

那台車,本來是我的,鬆脫車座被我年少不羈的屁股壓出了新造型,以前國中愛玩,連夜逗留網咖和隊友廝殺,還挨了爸一個耳光,現在回想起來,當初臉上的五指印,也是缺一指的。少了一條熱狗大小的受痛面積,該說自己幸運嗎?後來看科幻片,想到為何當初爸爸沒有去做雷射手術……,跟窮有關嗎?答案多年後,偶然自松明叔叔口中揭現,原來,元兇是坑內石塊,而非利鋒,功成身退的食指,屍首不完整,消失無蹤,永遠葬進地底了。

我不堪揣摩痛擊的那一瞬間,爸,腦裡反覆旋繞著家庭、生計種種……,這種無條件奉獻的反射思考,唯有父親如他,才能無私得那麼出自本能。

無私地一再出入礦坑,雙眼迅捷漫遊地底,窺盡這片土地的心事……,直至眼皮倦到快要交闔,爸都不放棄癡候月亮般的出口降臨,將心事照亮。

既然是心裡的事,就將它留在那邊就好了。消失的那根手指,來到了我們唇間,隱隱約約「噓……」著大家欲言又止的情緒。沿著生活過的路繼續走下去,也大多習慣了,沒有什麼是非說不可的。

所幸,初二十六拜完拜,晚餐桌子滿起來,菜色豐富,碗與盤承負重壓,大家心情反而轉佳。我偷看爸的手指甲,下弦月已經不見了,九根手指乾乾淨淨,可以好好用飯了。但爸爸說那台腳踏車很髒,要找時間沖洗一下……。見大家不說話,他又自認風趣補上一句:「反正順便清水溝也不錯,家裡所有水管拿來接一接吧――

「噗――」我噴湯笑出,「不用了啦!我們加油站有洗車服務,很便宜,一次五十塊。」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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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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