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我的美術史
2017/08/05 04:30:52瀏覽1188|回應0|推薦7

最近看了九把刀新片,決定把九年前寫的一篇散文貼出來。這篇文章是發生在我身上的真實故事,一段美術辛酸史。

 

我的手生來就會畫畫了。當然,如你所料,右手。

也或許,你並沒有猜對。畢竟你沒看過我畫的圖。

 

    你有權親眼看到圖,再決定要不要猜下去。我有義務告訴你,大人們撞見我畫出的第一張圖,才恍然幼時我拿鐵湯匙在碗裡刮出刺耳噪音,是宣洩天份的有理取鬧。彷彿我出生後三、四年,握起筆,又重生了一次。一隻筆、一張紙,資質藏也藏不住。就算拿白布將我緊緊包覆,打開後,照樣送你一條美麗床單。

    進幼稚園以前,大家即稱我為小畫家。我把姊姊的國語生字簿拿來畫,藍筆畫滿密密麻麻的鉛筆字下方,完成一本圖畫故事書,驚奇如我畫出彎曲的四肢,還有趴狗、運動選手,在大人眼中,這是不可思議的天賦,「章仔,以後不愁吃穿了,你兒子可以賣很多錢。」

    爸,你的兒子以後可以賣錢。

    他們小錢投資大夢,為我買下一疊疊計算紙,有時十三塊一小本、有時十八塊一大本,我畫起連環圖,往下翻,有連貫情節,看得大人們嘖嘖稱奇,這出自一個幼童的天才之手。

 

    一、網球賽

 

    幼稚園第一堂繪畫課進行五分鐘,全班抬頭愣看意氣風發的我拿著作品走向老師,當老師展開畫紙,同學們此起彼落的欣羨呼嘆非但揚滿這間教室,往後我上過課的每個班級也將承繼這些,久之,我也就視之老天賦予的天資。然後,這些聲音慢慢長大,溶進彩筆的顏色裡,彷彿我的畫筆能把它們的成長軌跡紀錄下來。

    國小一年級,我畫圖不必勾輪廓,照樣塗得大家心花怒放,還記得第一回美術作業貼上後方黑板,圍觀同學順著明君手指的方向望過來,「那張是他畫的。」我知道她嘴裡一定是這麼說。還記得那張圖只畫了鞦韆、狗、幾個人,但是對小孩子而言,也算宇宙全部了。第二次繪畫課的題目「院子裡」,我繼而畫了一個大圓圓、地球般的院子圍牆,再把花花草草往院子裡塞,至於銜接院子的房屋在哪裡?沒有人追究。明君每次去福利社買了五塊一本的計算紙,就會分一半給我,條件要我每天畫圖給她看。多麼簡單而愉快的任務,當時我總認為以後會跟她結婚。小孩子怎會那麼容易想要結婚?也許在他們的概念裡,一個人獨來獨往是寂寞的,就像我畫圖,總希望旁有聲音扮以讚美。

    我喜歡讚美多過鼓勵,雖然兩者時而合一,但是我寧可把它們分開。因為後者,我不需要。我習慣讚美,有記憶以來,我畫第一個圖案就被讚美了。

    國語課本教到爸爸的職業。花花綠綠的選項,我知道當老師講到畫家那一項,全班就會齊聲嚷出我的名字,一切都在預期之內。我眾望所歸拿到整潔月繪畫比賽第一名,因為沒有第二個七歲孩童能夠把人物比例畫得跟真人不相上下,彷彿我腦袋裡安裝了一具齒輪放映機,喀噠喀噠把人形精確投映於畫紙上。

所以畫紙上人不會長翅膀,因為我們都沒看過天使啊!

    我是黃老師的驕傲,當我在社會課本節慶單元畫出俊男美女結婚照,她等不及揣著本子飛奔到隔壁班炫燿:「怎麼樣?我們班有這樣的學生!」;八開圖畫紙一張一塊錢,來到我手中,竟納入浩大的網球比賽,觀眾萬頭鑽動,靜晾後方自有其攬客活力,不只一次吸引路過的老師們闖進教室一探其恢弘壯闊。

    每回禮拜二繪畫課,我風風光光提著48色彩色筆走進教室,光芒奪目得教那些擁有60色彩色筆的同學羞愧得低下頭。我得意。我的得意擴散至自然課心安理得收下同學幫我準備的方糖和冰糖,一點都不反省自己忘了帶。

 

    二、竹子

 

    中年級導師姓謝,年約半百,對我的敵意出自春季旅行我一時走失害她緊張半天險些昏倒。從此小畫家處處遭受刁難。寒假作業翻開讀書心得,她會刻意挑我問:「你真的看過這本書嗎?」

每班兩名的繪畫徵件,她不選我,選了阿瑞,阿瑞甚至坦承了參賽作品是他媽媽代筆的。

    日子這樣進行到那天上午,班上走進一位轉學生――小凱,成績優異的他,一來便搶走謝老師的注意力,三番兩次要把獎勵往他身上塞,這也不奇怪,大夥有挑朋友的權利,當老師看膩了原有的班底,職業倦怠之餘,目光總會不由自主移向外來的未來主人翁身上。校園寫生比賽那次,班上三個人被學校派去參加,有小凱,也有我。成績公佈,我拿下第一名,班上另個借我水彩筆的女生好心有好報得第三,唯獨小凱落空。頒完獎,當天謝老師談起這個讓她五味雜陳的比賽,話也不客氣了,挑明我走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謝老師性情詭怪,只是小學生視之當然,她琴彈得好,對美的鑑賞力也不低,但情緒控制每每讓人不敢領教,升旗典禮只要早自習秩序不在優良之列,她抓狂之餘不揪出元兇決不罷休。

    不過,起碼每回美術課過後,她基於門面還是妥協的不讓我作品缺席後方黑板。四年級教室後方黑板右邊範圍可貼八張圖,一張張疊上,有次我畫了八年抗戰,日軍持槍亂射栩栩如生,身歷過那年代酸楚的謝老師看著圖露出會心一笑,另一回我畫了森林內吃人樹攻擊孤單小女孩,想像力充分發揮也沒得挑剔。圖紙只畫一個人那次就沒這麼好運了,題目是「工作中的人」,我畫一個灰姑娘般的女孩困身豪華客廳,謝老師逮著機會質問我:「你家具都畫得很漂亮,但為什麼只畫一個人?」

    「我想要表現一個人很辛苦的樣子。」

    「那你明明有畫窗戶,為什麼窗戶外面沒有東西?」

    「窗戶太小,樹畫不下了。」

    「你可以畫竹子啊!竹子不是細細的嗎?」

    我啞口無言。有哪個小學生畫植物主動想過要畫竹子的?彩色筆粗粗一條筆直下來就是一根竹子了,幾無修飾空間,要怎麼畫才能讓人知道我畫的是竹子呢?

    謝老師的刁難我習以為常,不以為意,但,畫竹子,這念頭像個解答無方的習題直刺我心底。當時風靡全台的電影正是〈魯冰花〉,迷惘中我想,也許,我正如電影中那個以尺量畫、徒具技術的鄉長之子,畫風華麗,卻無從觸摸藝術的核心,邊都不到。畢竟我不是神童阿明。

我曾經是,在我誤以為自己是的時候。

 

三、數學習作

 

    畫不出竹子的我,愣愣升上五、六年級

    成績中等的我,第一次月考竟考了第一名,化為資優生阿瑞的眼中釘,一陣我考試作弊的謠言在班上擴散開來,我無端招來十一歲學童們口耳相傳的冷嘲熱諷,一句接一句。王老師就這樣對我的印象定了調,每天上學水深火熱,美術課的彩虹,看不到邊際,亦觸摸不著。王老師兒子讀進阿瑞媽媽任教的幼稚園,交叉利益關係自此建立,同業互惠,皆大歡喜。

    我常想,為什麼本校沒有專任美術老師,而是任由滿眼偏見的導師身兼多職,他眼裡既有的薄霧矇蔽了辨識色彩的能力,常常我無能為力,只想躲進彩色筆盒裡置筆凹陷處,教室這迷宮不夠大,我憑自己的想像力朝下挖,渇望出口對我招手。

    也因為如此,夜裡,我在黑暗中以眼構圖,有時畫出一個大家為我慶生的蛋糕,有時畫一個黑洞從老師身上燒開來。紙製品已在世界各處流通,沒人阻止得了我發揮天賦。

    我抓起彩筆打仗,拼命畫、賣力畫,我不知道終點在哪裡,最後一張要畫什麼,但是,我朝迷惘的紙張用力塗厚。塗上紅色,那是我受傷的色澤,也塗藍色,那是我想要翱翔的天際,塗越多、紙就增重越不會隨風飄起,逐漸,紅與藍顏料相滲,暈出我不想要的紫色,我擱下畫筆,了解到,生活的進展,很多都不是我想要的,甚至那幾張獎狀也不是。電視劇播了「王昭君」,我乘興把心中揣摩出來的古代美女們畫上,很多時候,她們更像漫畫。她們該是漫畫嗎?我知道,這樣的時節,不會有正確答案送上門來,我只能掘土般朝紙面宣洩情緒,我的需索遠遠超過美術課所能給的,那些佔去一整個下午卻只畫一張圖的課程、沒帶彩色筆就打手心的課程……

    竹枝末端搖曳著狗尾巴草般的流蘇,咻咻劃過,那是老師手中揮灑不息的水彩筆。不必沾水,就能在空氣中甩出螢光綠的視覺暫留。一瞬貫身的電亟,閃現我們對高年級身份的遵從和膜拜,我們嚥下彩筆、畫紙、橡皮擦所有,然後排隊孤兒般盛取營養午餐,依序消化那些不得不吞的事物。

    後來,我又拿到一張租稅繪畫比賽獎狀,是第二名,得獎作品不具名貼上中廊,雖然我認為自己那張是最好的,但我慶幸學校增添不一樣的審美觀,不再無條件讚頌最精確的美麗。然而有天放學經過走廊,看到第一名同學坐在某班教室導師位子,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他爸是學校的老師。

    這張第二名獎狀,使我取得參加校外寫生比賽的資格,短短請了下午的假,返校後,發現有同學擅自從我抽屜拿出數學習作給老師批改,老師倒也大方落下紅筆,由於還沒寫完,遂也不意外得到一堆二、三十分的難堪侮辱。這是我的同學。

這是我的學校,雖然建築簡單,班級不多,課程也依著教育部官方發布來走。但,有賴大白的真相,卻是挖也挖不完,我想畢完業,許多謎團也將冰到最深處,沒有人知道到底是誰偷了魚頭的一百塊,何以楊桃會當選模範生,也不再有人過問,這些多年後對大家人生歷程來說不痛不癢的瑣碎小事,默默凍進關節、膝蓋,長大後我們還得模仿這些令人忽視的部位來折彎、曲解世上的一切。

    畫紙一攤,我試著畫出學校平面圖,憑藉自己印象所及所去摸索,畫出那些藏匿心中的不為人知。如果以後我是室內設計師,這張圖等同預習,如果不是,那我就該畫到更精細,把辦公室人們的對話全都畫出來,漫畫般噴出煙霧,填入字句。我該畫出我所想像的,他們眼中的我自己。

    我,自己,踽踽走完一巡美術坎坷史。

在重新抵達自己生肖的那一年,我即將畢業。

    不免俗,學著別人買起畢業紀念冊。空空白白的新冊子,拿著第一個就給一年級導師簽,要她替我保留美好的開始。剩下的,都不必放心上了。

    那些老師光看畫紙,就能識別你用幾色彩筆的時光──我可以活用水彩,來迴避這樣的探測。我也可以叛逆的不加水使用水彩,以拖曳出大人們難以理解的乾涸印跡,在圖紙上。然後強解那是他們所無法領會的藝術境界。

水彩的姿色可以永遠保留,但顏料的香味卻聞一遍就沒了。  

當畫畫的樂趣在收筆的一剎那間告一段落,賞畫人的品頭論足尾隨而至,我不予理會。

謝老師逼問我的畫竹難題,我至今沒有解答,卻偶然旋繞腦際,那些藏匿於我關節、膝蓋裡的災情,都學起了竹子,翩然搖曳。不論我的美術史會如何走向總結,我起碼穿梭了他人這個陰暗的人格夾層,提煉出更多創作的靈感,一切變得跟以前再也不一樣。也由於這段旅程,使我右手不僅畫圖,也寫下滿心悸動,左手則貼上心田,覆蓋遍野的感激。

因為感激,所以當我回過來看,他們也不再是以前的阿瑞、謝老師,不再是小凱了。

    他們是磨厲、激發我的人。他們烹調出我生活中酸澀的小小切片,拼貼成我美術歷程裡罕見的竹子,節節疊高,高至我撞上一片竹葉,揚頭思忖竹葉帶來的節慶。

一片新綠,遠超出顏料所能描摹、所能企及。

( 創作散文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wayne119&aid=107913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