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10秒

10分09秒

10分08秒…

馬錶在倒數。

看著一點一滴流逝的時間，墨感到悲哀。數十年前，人們對死亡時間還沒法拿捏得這樣精準，現在可以了。墨的馬錶顯示著他生命剩餘的時間。

曾經，墨拿這項感測技術檢視他的病人，現在他拿這技術看自己還有多少時間交代遺言。他沒想過當自己知道生命之火還有多久熄滅時，心裡如此沉重。

墨突然渴望有來生。當醫學技術越益近乎神蹟，卻也越難滿足人對長生的渴求。他有那麼多想要完成的事，就這麼一遭而且只剩十分鐘的生命實在太短了！

極機密檔案紀錄室中，全像畫面上顯示著一塊巨大的雪白板子──堅硬且耐蝕的氧化鋁板，電漿蝕刻筆飛快無聲地在板上刻下墨的話。墨在作遺言紀錄，基譯生技集團的第一級紀錄。

「親愛的後人們，不知你們是否能解讀這篇文字，一如我這代的考古學家們解讀甲骨文般精確地還原古文明。

我是墨，基譯的執行長。

當我記下這段文字時，人類正面臨一場浩劫。在生命結束前十分鐘，我用現代人類最通行的文字：中文及英文記下浩劫的來龍去脈。只要你們能理解我的苦心，明白誤用科技將導致難以彌補的災禍並且不重蹈覆轍，我就死也瞑目了。」

09分38秒…

當電腦科技已經進步到能將不同語言作即時翻譯，基譯的第一級紀錄程序，卻選擇上古人類般的手法，在堅硬的石碑表面刻劃下想要傳達的資訊。只不過，古人的工具是用斧刀筆，今人則用電漿蝕刻。

思想傳遞的本質從未改變。即使用了電腦也不脫顯示文字圖像或傳遞語言的方式，反而比原始的技術更為不可靠：一旦高科技硬體遭受巨大外力破壞或是賴以支持運轉的能源耗光，那麼一切由１與０組成的二進位碼，將化為烏有。

基於這點，基譯最重大的文件，都是用電漿蝕刻於氧化鋁板的方式紀錄，以期重大資料能在災變後安然保存下來。

「就從一項技術的發軔講起：廿一世紀初，基譯的執行長文鐸開發出一種新型療程：基因嵌入法。發明人文鐸先生利用感冒病毒作為載體，把病毒的基因換成對人類有用的遺傳碼。文鐸對載體病毒作了一些調整，使病毒能輕易地騙過正常人的免疫系統。當病毒被釋出，並有效地感染目標寄主，將會不知情地把『好』基因嵌入寄主的細胞核內。受到感染的寄主將因此達到預期療效。這項技術幾乎宣告了一個無藥時代的來臨。

通過臨床試驗後，基因嵌入法曾有效地在各種重大疫病達到令人驚奇的效果；除了疫病，文鐸也把目標放在解決某些慢性病上，比如糖尿病或心臟病。基因嵌入療程，讓文鐸得到公元2018年的諾貝爾醫學獎。文鐸在隔年去世。當時人們哀悼這麼一位天才的死，完全無法預料人類的毀滅會和他的發明有關。」

07分22秒…

「文鐸死後，由我接任基譯執行長並做到今天。2040年春天，世界衛生組織秘密委託基譯執行一件任務：伊甸園計畫。此計畫的終極目標在使人類免疫能力增強，減少藥物的使用；所有人一開始相信：這將使世界更為美好。

本計畫採用的技術就是基因嵌入法。我們將增強免疫系統學習能力的第六號基因組植入載體病毒內，並且加強載體的穿透力。臨床實驗證明，正常人的免疫力將可藉由這方法增強40%；若非老化或外傷，人們到醫院的機會將大幅減低。

經過長達十五年的開發，2055年夏天，我們執行伊甸園計畫最後一步。為了免除人們對『感染』的疑慮，我們得到世衛組織的默許，在他們監督下，將數十億隻載體病毒以空投方式釋放於全世界各主要國家。

災難就這麼開啟了。那時，我們不知這是邁向毀滅的起點。」

還有六分多倒數結束。墨很清楚自己體內的變化：他的免疫系統被載體病毒完全破壞，各種病菌在他體內肆虐；其中最嚴重的是結核菌。他的肺部已經被結核菌蛀蝕成千瘡百孔。六分鐘後，崩壞出血的肺將使他無法呼吸、窒息而死。

墨吃了顆鎮痛劑，這粒藥丸將暫時癱瘓他所有痛覺，如此他才不至於因忍不住臟腑疼痛，耽誤到交代遺言。

他繼續說著：

「事情總是沒大家想像得這般容易。雖然一切都是源於想要創造更美好的生活，但做得越多，我們偏離伊甸園越遠。

我們以為能欺騙低等的病毒，讓它們為人類傳遞好基因，結果是那些基因成為載體病毒爭取生存的機會。第六號基因組被載體融成自身遺傳碼的一部分，並開始突變、進化成無法有效消滅的致命病源。2059年起，失控的病毒在人口稠密的區域擴散開來，成了新型瘟疫。」

06分28秒…

第一塊氧化鋁已經刻滿文字符號，換上了第二塊。第一板被送入地下百米的保險庫藏著。這些符號或許將永遠無法面世，或是當它們再現人間時無人能懂。無論如何，最糟的情況將是墨的遺言被無意地誤解或是有意地曲解，然後真相永遠地湮滅。

05分59秒…

「結果超過十億人在短短一年內遭受感染而死亡，尤其是人口稠密的都會區，大批罹難者遺體就地焚化，導致嚴重性和瘟疫不相上下的衛生問題。都會人的大量死亡使全球經濟結構崩壞。另外，都會人多半是菁英份子，連鎖反應般，瘟疫的影響力蔓延到文化面上──現在，連文明的傳承也岌岌可危。

大瘟疫使各國政府不得不採取隔離或是毀滅感染者的手段來保護沒受感染的人。這讓疫區的人們心生不滿。現在許多疫區組織了武裝部隊，他們打算和健康的人類決一死戰。」

04分49秒…

墨的嗓音變得很沙啞，他的話難以讓紀錄系統辨識。蝕刻筆開始刻劃沒意義的符號。

該死！再給我一些時間，我能把遺言交代得更完整！只要再一些時間！

墨惱恨地想著。但他口鼻溢血呼吸艱難，癱臥在椅子上喘氣，無奈地盯著碼表看。無力感蔓延全身。

01分57秒…

墨吐出嘴裡的血，勉強爬起，使足所有力氣說出他最後一句話：

「這是場浩劫，不知道人類是否有未來。科技的發展，在使我們有更好的生活，但是不完整的科技認知以及對知識的誤用濫用，將導致巨大的災難。以偏蓋全的誤解往往比有心的惡用造出更多禍害。更好的生活應該和自然調和，而不是妄想凌駕自然之上！世上一切人為的改變，終將被自然消化。這場浩劫無法終止──親愛的後人們，務必記取這段教訓！」

墨再次倒了下來。他明白無法再次站起。

墨仍然感受不到一絲疼痛，這讓他更為恐懼！畢竟痛覺是作為生存感的依憑。

34秒

33秒

32秒…

墨在心裡倒數著。常人瀕死經驗所謂的回憶倒流並沒發生。

墨靜靜地迎接生命結束，一個無痛的結束。

千年後的世界，人類繼續存在。那場浩劫沒有滅絕所有的人類，卻摧毀了盛極一時的文明。新世代的人類從極端落後地區繁衍開來；他們進入了舊時代曾繁榮的地域。

當年墨埋下的氧化鋁板被挖掘出來，當所有舊日紙片文本粉朽不堪，板上的符號就成了新人類了解古文明的依靠。

這兩塊石板被送到古語研究中心，並由當代古語權威負責翻譯。

「最後一段文字解讀完了麼？」

「差不多了。依我的見解是：科技認知不完整是誤用，會導致大災難。惡意的誤解等同於製造災難。涵義很淺，文字也毫無美感。」

「英語是已然死亡的語言。當一個語系沒人使用，文字就成為沒意義的符號。現在，我們只能從片段的方塊中國字解讀石板內容。」

「是。中國文字雖然易於保存，但相對於聲符文字，卻不好理解記憶及運用。」

「或許剛剛那段話有更為深入的含意，或者暗喻某些事情。」

「應該不會有更深的意涵了。那段人們沉溺於物質生活的時代，是人類歷史上精神文明最為孱弱的一頁，人們對語言的解讀與運用，能力空前低落。」

「那麼是否該慶幸『浩劫』毀滅了那段曾經璀璨的物質文明？」

「我不知道。就要截稿了，沒多少時間可對這段文字作其他探討。翻譯部分，就這麼發表吧。」

「石板文字該怎麼命名？『古人墨先生的科學觀』？」

「不夠貼切。用『寫在末日之前』。」

「好！『寫在末日之前』…我相信石板文字的翻譯，將能為浩劫前的歷史研究帶來新的一頁。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