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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頭小說4--台灣製造
2005/10/16 10:50:20瀏覽321|回應0|推薦0

M.I.T 台灣製造

八月的中正機場顯得有些冷清。

小杰剛剛送走一位美國友人,滿腹惆悵地從出境大廳踱向門口。他向來不喜歡搭大眾運輸工具,於是走向門口一排等待豪爽旅人的計程車。

司機殷勤地為他開門,問:「對哪裡行?」

小杰突然警覺身上現金只剩兩張百元小鈔和數十元銅板,偌大CK長皮夾裡全是信用卡和證件。小杰吱嗚幾聲,囁嚅問:「運將,能不能刷卡。」

司機堅決地搖頭:「不行。恁以為恁在美國喔,少年仔?」

小杰感到無奈:「通融一下啦!我先給你兩百塊訂金,等到台北再補清。我不會坐霸王車啦!」

「開玩笑,」司機不悅了:「沒錢搭車就賣攪擾恁爸做生意!」

小杰沒來由吃了司機的排頭,碰地聲用力上門,心底狠狠問候司機的祖宗八代﹔他繞過半個機場,走向入境大廳外往返於機場和五星級飯店的接泊巴士待車區,口裡念念有詞:「媽的,也不過是運將,憑什麼話大聲?」

 

 

小杰兩三年前還是高中生的時候,他阿爸曾送他去美國遊學,因而能說上一口不算順溜、帶著些許口音的台式英文。他記得當時的旅客很多,機場無論哪一廳都滿滿塞著人。

在當初那經濟剛開始沉淪的年份,多數人沒想過台灣會有多慘,他們喜歡樂觀地看待暫時性的不景氣,並深信「明天一定會更好。」、「我的股票只要緊緊抱著,等買氣回溫、景氣好轉,定能飆升一萬點…」

然而今天不同了,經濟狀況沉淪到谷底。原來大聲嚷嚷「台灣優先」、「台灣第一」的人們嘴巴閉緊了﹔興許是有點心虛、興許是喊得有些疲倦,無論如何,他們終究發現呼口號貼大字報對拼經濟毫無助益。

他們當初深信就算是賠了大錢,晚上到商圈擺路邊攤賣衣褲鞋襪、到橋下販售水煎包或是車輪餅或是蚵仔麵線,不用兩三年他們依舊能重回證卷公司的貴賓席。他們何嘗想過幾年後的某日證卷公司會拉下鐵門、鐵門上掛滿雞蛋菜葉﹔更不曾想過人客不再駐足他們的攤子,理由會是買不起價廉物美的冒牌衣物以及吃不起一枚車輪餅、一碗蚵仔麵線、幾粒水煎包。

 

 

上了車,小杰選擇車尾靠窗位置坐下,自覺帥氣地戴起耳機,取了片Jay的專輯聆聽。小杰向來不看好台灣歌手,因為他直覺台灣二字代表了庸俗,台灣音樂則是庸俗音樂的集合體。

直到Jay出道,小杰驀然改觀。

Jay。是的,Jay

Jay旺盛的創作力以及了不得的混一美式街頭嘻哈、藍調搖滾、雷鬼放克的才華野心,讓小杰驚奇且自豪,並以是重拾了打從懂英文開始便不再聆聽的國語歌曲。

小杰的自豪不是沒有原因。除了少部分因台灣樂界終於出了個類同美國流行歌手的驕傲,另外大部分則在於小杰長得和Jay頗為神似、英文名字也叫Jay,只是缺少幾塊精練出來的肌肉。

小杰看著窗外流動的景,忽然又對剛才運將的失禮及不近人情有些憤慨。他不懂衣著光纖的自己如何不為小小一介運將接受。他不相信全因現鈔不夠:「對!一定因為這件T恤——阿爸工廠的OEM。」他不禁把滿腔怨念轉到經營成衣廠的阿爸身上:「都怪阿爸的工廠貪小便宜作工差…對,產品差勁才賣得不好,騙我說景氣不好、不給我零用錢——害我在運將面前丟臉!」

小杰的阿爸過往每月總給他二到三萬新台幣零用金,雖比不上一般達官政要大商鉅賈的千金公子,總比升斗小民家的阿貓阿狗尊貴些。充裕的零用金讓他在人情公關上大有餘裕,手頭闊綽的小杰喜歡請客,就算不是他的攤也要搶著付錢。正因如此,小杰的朋友很多,莫名其妙交上的朋友更多:雖然他們多半只是把小杰當凱子而非朋友。

有時,小杰在Pub認識的新友人不免對他的慷慨豪邁大為驚奇:「Jay,你家做甚麼的?花錢這麼凱?」

OEM。」小杰痛快地回答:「我阿爸替國外名牌服飾代工…甚麼?漢坦和喬丹諾?沒有啦!我家工廠不生產劣質品啦。我們的合作對象有湯米、跑路和迪西…」

說謊。他自知這些是謊言。

小杰口述的OEM其實是冒牌生產。即使他阿爸「冒牌」生意興隆財源廣進、讓他吃好穿好住好用好,這件事還是令他倍感面目無光。他阿爸的事業越成功他就越感丟臉﹔小杰喜歡穿著美歐日名品衣飾,嚴格地要求自己必須披上正港到不能再正的正牌,卻偏偏不屑自家生產、質料無遜於真品的冒牌貨。強烈地身為仿冒成衣廠小開的自卑感,驅使小杰對朋友們一再而在地撒謊。謊言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也像編織品般越編越形緊密——現在,他的謊言牢不可破、天衣無縫。

 

 

「他媽的,我知道他在說謊!」小杰轉投看線前兩座位上怒嗥的中年男子,認出是一直文質彬彬的張桑。張桑繼續罵著:「哪個政客不說謊?為了選票,他們的良心都給狗啃了!」

張桑身旁是張太太,這時忍不住加上兩句:「別這麼說,台灣也有政治家的。像前陣子才退休、大個子嘴巴像鯊魚的那位老先生,他就喜歡說實話。他的話最老實,而且比一切謊話還早出來。」

「哈!」張桑冷笑一聲:「對!為了他的實話,我們台灣不知要付多少代價。記不記得前幾年,為了他一句實話,害死一票海峽彼岸的我方情報員?還有這幾年來,為了他的實話,害我們投資人損失多少血汗錢?」

 

小杰微笑著聆聽音樂和他前座幾個上了歲數的人漫無天際的談話。他並不很懂他們說甚麼,只約略明白些許鱗爪片段。甚麼「嘴像鯊魚的政客」、「紅帽綠帽」、「誰來當家作主」等等,充滿象徵意涵、探其究理卻又模糊不清的代號表徵,小杰就不甚明瞭。

身為「七年級生」,小杰雖已成年(剛成年),擁有十足十的公民權,卻在心理上不情願、心態上極排拒接受五六年級生一過廿歲就樂此不疲、談之不倦的政黨政治、社會經濟、股票漲跌,更不屑三四年級父執輩一手領創、費盡心血、曾淘去多少英雄才子、催人髮白的民主改革運動。

施某人給他的印象是兩撇小鬍子的男子,把馬子似乎很在行,現在說不定要吃威而剛。許某人則是頂著燈泡也似光頂老漢,一口修行一口隨緣救台灣,若非剛走的美國朋友米勒的介紹,他幾乎要把許某當作沒穿袈裟的和尚。

作古的黃桑、自焚的鄭桑、曾角逐總統現在退隱的彭桑,小杰無緣視荊﹔在他還在跟妹妹爭吵卡通該看灌籃高手還是櫻桃小丸子的當口,那些「熱血漢子」已前仆後繼跌入自造卻難以掌控大局的改革黑洞。跌入洞坑的除非政治生命已盡,要不就是給留名青史的聖頌摧殘得心理不全、志氣墮落,然後一一身陷邪魔外道…

 

小杰不管這些。

他七年級生自有七年級生的骨氣,自得其樂地聽著網路上抓來的流行歌曲──或說是盜版歌曲。他雖然不恥阿爸的盜版生意,卻往往不知不覺地用上盜版行為衍生出的產品。

 

小杰對台灣政治有一套自以為成熟且帥氣的看法:最起碼我看得清白道是黑道漂白、利益輸送是政黨政治常態、政客亂開支票是花我阿爸阿娘阿叔阿姨的血汗錢(深像他一個月刷爆兩張信用卡般,是開老傢伙的帳。)

小杰想不透,長他不過七、八歲的堂表哥輩為何總是說:七年級生沒想法沒理念沒信仰。說:七年級生明明活在台灣最精華的年代、吸收最精緻的養分、揮霍台灣社會發展已臻極致的自由主義,卻不懂得珍惜與感恩,活脫一圃養在溫室的寄生藤、捕蠅草﹔明明活得夠痛快,卻總是抱怨沒有自由空間壓力大,絲毫經不起真實世界的雨露風霜。

堂表哥見小杰有聽沒懂,笑著揮手叫他離開大人的談話圈,不忘加上兩句:「小朋友多想想自己還有甚麼未盡的社會義務。等你當過兵就明白大人的社會是什麼樣子。」

小杰不服氣地問他阿爸:「憑什麼當過兵才算轉大人?」阿爸說不出所以然,含含糊糊附和堂表哥的話:「大家都這麼說:沒當過兵的男人沒卵蛋!」

小杰辯稱:美國總統又有幾個當過兵的?他們都是男人、卵蛋俱全!豈不有一個逃避兵役的大鼻子性能超強、總統幹兩任、搞得什麼司機(魯紋斯基)唉唉叫?我就不見台灣有甚麼總統男性威嚴一盛至斯。

他阿爸無話可說只痴痴地笑,在小杰眼中直似東洋成人片中色咪咪的老頭,一看就知阿爸完全沉溺在形而上的淫蕩裡。

「兵役?不,那太遜了。」小杰這麼想著:

「這種責任義務挺差勁,白白浪費大好男兒兩年光陰,阻了多少青年才俊闖出自己一片無雲青天的機會。你們難道沒聽過Jay說不用當兵,是件極爽的事?你們總是說我們七年級生是社會的蠹蟲,蛀濫台灣的根,我看你們五、六年級生也好不到哪裡去──你們當過兵啦,能自由進出國門啦──所以是長了翅膀的蠹蟲,蛀完台灣再蛀別國!」

 

 

飛狗巴士穩穩地加速行駛,小杰隨著耳機放出的音樂節奏搖晃身體、點頭打節拍,轉頭看向窗外景色。機場方向兩公里外可見一架客機繞著跑道滑行,機尾舵上有個鮮明亮麗的梅花圖樣──C航空公司的著名標記。小杰心想或許是美國朋友彌勒的班機。彌勒來台灣之前,小杰自以為夠了解外國人的想法,甚至下意識以為自己本來就該是美國人,祇是不小心投胎錯地方而已﹔現在他卻體悟到自己和外國人著實有番差距。嘆氣搖頭,小杰回過頭注視車廂眾人,發覺前幾排座位一對夫婦不時望著他指指點點。

過分熱切的關愛眼神讓他微感不自在,他低著頭思索得人注目的原因:「因為我穿得帥氣地像日本人麼?還是他們真以為我真是巨星──Jay?」

小杰突然想起有次逛街被記者逮個正著:「請問你對檳榔西施有甚麼看法?對援助交際又有甚麼想法?」

他強迫自己講超齡的話:

台灣現在不景氣,企業紛紛外移,社會面臨結構性失業,」晚間新聞財經分析時的話──結構和失業兩詞彙他是明白的,湊和起來意旨如何,他便不甚了了。

從事檳榔西施和援助交際,是失業女性解決就業問題的管道之一,」這時他忽然忘了那則財經分析裡更深層的概念,情急之下只好胡亂加上一句。雖然他一出口就感到不免有辱斯文。

嗯,對啊,」此純粹為找不到台詞的發語詞。

有時我們不得不承認社會教育和政治改革的失敗…教改也徹底失敗,」就在這一刻,他已不明白為何加上這句聽來言之成理卻與訪談主題毫無關聯的話。

民主在開倒車、言論沒自由、執政黨喜歡推卸責任、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我們年輕一代的痛苦指數很高,」至此,他完全憑本能、直覺和腦海裡記憶的片段字詞操弄唇舌言語。

嗯…」忽然,他見到記者身後的採訪小組成員對他頻做唇語:長話短說,OK?

反正那些女性同胞有賺到也有爽到,有甚麼不可以!」他終於說出他的中心主旨。

當晚七點新聞開播前,小杰用手機呼喚了親朋好友坐在電視機前看他接受新聞採訪,無料他一番片段精闢組合起來毫無價值的言論被截成:「反正那些女性同胞有賺到也有爽到,有甚麼不可以?」

小杰的阿母立刻賞了他一個耳刮子。阿爸氣得說家裡的臉面全給他丟光了。女友小琳罵他思想下流。小杰想要辯解節錄出來的話並非他的原意,這一切全是新聞媒體搞得鬼,可是沒人願意聽。

第二天以後,小杰的言談成了全國性話題。數家無線新聞台為此製作了「e世代青少年性愛觀剖析專題報導」,某家教育基金會廣邀教育部官員、學界聞人、心理分析師、民意代表一道探討「我們的下一代到底想些什麼?」電視討論會,並且開放叩應。

諸多家長憤慲地叩應進去痛批教育部大搞教改,壞了教學品質、壞了學生的大腦﹔教改已屆十年堪稱「十年浩劫」,比中共當年的文化大革命更像是文化的革命。

其中有通王太太的叩應猶讓小杰印象深刻﹔擴音機傳出王太太如怨如訴飲泣指控:其實一切都是媒體人不好,每天新聞盡是姦淫虜掠偷拐搶騙,潛移默化下,我家大寶跑去混幫派人生走上不歸路、我家二寶除了打架飆車嗑藥外一事無成遊手好閒沒錢就向家裡討、我家寶寶奇裝異服妖裡妖氣未成年跑去和男友同居卡費欠了三十萬…

小杰那份訪問帶在一週內被播放播放再播放,差些成了他揮不去的夢魘。

 

想到這裡小杰才驚覺為何那對夫妻回過頭來對自己指指點點——那回丟臉的訪問讓他一夕成名人盡皆知。於是小杰把他的鴨舌帽用力下拉、掩住眉目。他悄悄地褪下耳機,想聽聽那對夫妻對自己的評價。

「看那隻小鬼,」男人說:「金色頭髮、帶耳環、坐沒坐像,看了就討厭!妳學校裡的學生不會這樣吧?」

女人說:「現在的小孩喜歡這樣。他們覺得流行。」

男人補上一句:「甚麼流不流行?妳女兒敢這樣,我就不許她進家門!」

女人笑說:「還敢說。女兒去年生日前不是染了頭紅髮?你罵她一頓,結果怎樣?翹家』!然後你只有低聲下氣地求女兒回家…」加強語氣:「女兒是你寵壞的,跟我無關!」

男人像洩氣皮球般感嘆說:「她不學壞就好了,真不敢想像她以後變甚麼樣子。」他突然精神一振:「女兒好像新交一個男朋友,妳看過沒。」

女人說:「沒有。她說等妳回台灣以後約他出來見面。」

「最好別像後面那個一樣!」男人說著又瞄小杰一眼,低聲說:「哈美哈日哈韓的白痴小鬼。」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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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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