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生寺不大，佔地僅僅幾畝，因而蘭若建置遠不及汴梁相國寺或洛陽白馬寺等古剎來得偉致。同煙雨江南四百八十許寺塔觀閣相較起來，更加顯得寒傖。

方當金氣肅然的卅日深夜，法生寺一反常態地燈火通明。

大雄寶殿外是十丈見方廣場，廿來名僧人西向垂首盤坐；西廂禪房外一名老僧面向眾僧盤坐在一爿破蒲團上，沉靜無語。

這場是法生寺上下僧眾的最末晚課。

沒人敲鐘報時，打更子鼓的久久未來，眾僧有一、二坐到腿子麻的，忍不住扭了幾下，卻也沒師傅師兄當頭棒喝予以訓戒。廣場寂寥蕭索，眾沙門意興闌珊。

常州府衙於九月初下了道最後通牒：限法生寺一體沙門於下旬假終、官署回衙上班前，全員撤出法生寺。

法生寺掛單修行的沙門一度上達百餘眾。但在禁令頒出後，道心不誠懼禍還俗的、竊取寺產半夜開溜的、吃幾口閒飯的、做粗工討活的，陸陸續續走了大半；有些走時還不忘化化法生寺的「緣」。打自山門、廊廡、伙房、禪院禪房，乃至大雄三聖、十八羅漢、諸佛爺菩薩寶相，法生寺裡外粗精，凡屬金銀銅鐵、糧米布帛，皆盡拐個精光，一件不剩。

此上，法生寺當真應了一句：「危樓燕雀盡，樹倒猢猻散。」

剩下這廿來名沙門，向佛之心未必便如潛離明走的僧徒更堅而不移；多半心裡存了個疑難：「今兒洒家要出了山門，真箇不知落腳何方？」

叫人猜不透的是沉默的老方丈。今兒一早，寺僧就見著老方丈坐在他的房門前。兩眼深沉沉的像是心憂法生之難，又像擔心隔日何處安歇。說鐘鳴鼎食吧，呵！禪院大鐘鐘槌，伙房裡鍋鏟刀鉆、麵米菜蔬早被盜光，缺乏料理器械、飲食材料。

老方丈不飲不食盤腿而坐，自早而晚沒怎麼移動。

眾沙門不明究理，心想：「反正最末一晚，便作他一夜晚課，也算了結數年來佛緣。」

以是故，廣場上聚坐的沙門越來越多，總算在未時末了，廿三名法生沙門盡數集合老方丈身前。

老方丈其實半個月前不是方丈，也只是個雲遊掛單的野僧；除「了因」的法名外，他的其餘便沒人知曉。

半月前皇帝下詔：「如若寺觀僧道犯令不服，於法條有疑意者，得至各方衙門登記上訴。朕擇期親判。」前方丈如海先上府衙登記，待日期定了，卻在該當赴京覲見皇帝的前一天，同親信打包了幾樽澆銅菩薩，腳底抹油、乘夜逃逸。

景況急迫，法生沙門沒人願意出頭擔當方丈的位；所以眾僧公推「野僧了因」成「方丈了因」。

了因一向話少，沒同多少人說過話，沒有人明白他修為的深淺。了因他怎麼想的呢？更當然沒人知曉。

眾沙門只知了因不排拒，面無表情地點頭應許。

他們想到的是：「新皇帝是暴躁好殺之輩。上月中有一州官長，不過月奉私取了幾兩紋銀，便扔了腦袋；洒家唱場法事，少說取個十兩。想他官官相護尚且送命，洒家一介升斗小民，頭顱豈有不輕而易舉落下的？要死就死了因一人。死他一人，活幾十條人命，著實是功德一件、勝造七級浮圖！」

了因既然答應前赴汴京為法生寺存亡同皇帝說法，一眾沙門喜出忘外，猶勝登臨極樂，忙不迭結團護送了因上京。護送其實是皮相；本心卻在監視：「洒家可得牢牢看緊這老和尚，萬一讓他中途逃了去，當真糟糕。」他們可不敢輕信這素昧平生的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