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寫到兩度守著丈夫，願意從頭來過的三舅媽，寫著寫著，其實也想起二舅媽來。

她在我的印象中是個嗓門大酒量好樂天派的舅媽，每次回中部，她總是非要擠爆我們後車廂一樣的，把一桶一桶自釀的葡萄酒和醬菜、筍乾往裡頭塞。但是我怎麼也無法從她臉上想像，媽媽所說二舅媽年輕時候是個出名的大美人這件事情。

二舅和二舅媽論及婚嫁的時候，媽媽還是個小孩子，她說，當時只要二舅媽來到家中，她總是害羞的躲起來偷看，心裡高興的不得了，想說怎麼可能這麼美麗的一個人就要嫁到我家來了，以後我還要叫她二嫂啊。

雖然我無法從總是花褲、袖套和捲捲頭的二舅媽身上，想像到會讓一個小孩子震驚的，相貌形體上精細的美，但是我確認同，農婦模樣的她真的很美。

二十年前的那股大家樂風潮，大舅和三舅是一起沉迷的；三兄弟中只有二舅，始終守著家業，每日辛勤勞動。他樸實的身影和騎著野狼 125 的模樣，和在那個年代就有高學歷，外表風流倜儻的兄弟非常不同。

媽媽的娘家當時是大戶人家，在還沒有加油站的時候，鎮上的第一輛摩托車、第一輛汽車就是大舅和三舅所購買的，在鎮上也還沒有錄影帶出租店的時候，日本的怪獸卡通我們已經看了不少。一家人所住的樓房，是雙併四層樓的建築，每一層都超過 70 坪 大。

不過，二舅和二舅媽這對夫妻，在大舅和三舅財產散盡時，二話不說，賣掉山林、田地和右邊樓房，為他的哥哥弟弟清償債務。二舅向來沉默寡言，對這麼重大的事情也不過是說了「這是應該做的」；二舅媽向來是大嗓門，嘴裡呼喝著「看你們以後還敢不敢」之外，也叮嚀著，「真的沒辦法就回來，吃的住的好不到哪裡去，但是就是一個家。」她在這件事情中，一句抱怨都沒有，與二舅共同承擔。二舅私下跟我們說，他忐忑的提出變賣家產這件事情時，二舅媽只抬了一下眉毛說，「嗯，你現在才想到喔，他們能靠的只有我們而已啊。」

二舅那裡，成為我們回中部時聚集的地方；別人說，「回外婆家」，我們說「去二舅家」，媽媽阿姨們則說，「回家」。

每次見到我，二舅媽總是大聲的喊我的名字，然後拉著我的手或是捏捏這摸摸那，直說皮膚真好，年輕真好之類的話。美，不全然是符合黃金比例或具有標準規範的，小嬰兒的無邪很美，十幾歲的小朋友們青春無敵很美，認真工作的女人很美，負責承擔的男人很美，深深令我折服、心動的人，都很美。

美其實是一種我們在喜愛的人身上，自然會找到的各種看的見與只能感知的好；即使是年華不再的皺晢紋路鬆垮乏力。發現美的過程或許與人的成長是這樣相關的，我們還是讚歎於那些光華細膩緊緻彈性，但是年歲終會教導我們明白，美的存在不僅在於看的到的表面，還一路延伸到很深很深的境地去。

二舅媽老了，沒有養尊處優沒有精心保養沒有學識沒有華服，可是她充滿活力的音量和凡事樂觀以及守衛一個家庭的美好，讓我覺得那像是陽光般的存在，有時你會覺得她讓你狼狽的冒出一身熱汗來，但是在另外的時刻，陽光的存在是如同保有希望一樣的渴切。

謝謝歲月與其它種種，讓我們長成懂得感受與感謝的人，以致於我們都沒有忽視二舅媽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