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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開花了
2005/10/08 21:21:36瀏覽1381|回應1|推薦3

  我喜歡冬天。我一直以為那是因為我是隆冬時節出生的孩子,所以寒冷的天氣特別對我的胃口。我怕冷,一到冬天我的手腳就會冰涼,怎麼都摀不暖,常常一覺輾轉到天亮,腳還是冰棍似的。可是我就是喜歡這種冷冷的感覺,最好冷到骨子裡,鼻尖凍得紅紅的,兩頰被風吹得發麻,人在寒風裡像風吹擺柳,格外柔弱,那讓我覺得,很盡興。

 

  二十多年前,台北的冬天比現在冷多了。做完了功課便早早上床,媽媽會把我和弟弟的被筒掖緊,有時還用毛衣在頸肩處「補強」。那時沒有什麼蠶絲被,每年冬天都要把櫃子裡的棉被先拿出來曬過太陽,再縫上被套和被面,雖然有點麻煩,卻是一個讓我難以忘懷的「儀式」。通常是吃過晚飯後,爸媽把客廳的茶几移開,地板擦乾淨,大燈打開,然後開始縫四床棉被。媽媽拿著長針,右手中指戴著金色的頂針,一針一針地縫著,爸爸在旁邊幫忙順平被套和被面,我和弟弟則滿心期待地東摸摸西搞搞。

 

  夜晚很長,卻不難熬,日子像流水一樣過去。我記得屋裡暖黃的燈光,熱茶的清香,年輕的媽媽手裡忙著打毛衣,為我們添置獨一無二的冬裝,已近中年的爸爸忙完家裡的瑣事,正要燒水洗澡。記憶停格在那裡,我看見幼小的自己穿著襪子上床,窩在被裡看琦君的書,看她寫到母親在冬天用雞油塗抹手上的裂痕,看得滿腹狐疑:雞油是什麼油呀?抹得手上油油的不難受嗎?看她寫到趴在阿榮叔叔的背上睡著了,心裡想,那一定很暖和,像我現在窩在被裡一樣。冬夜之於我的童年歲月,是無數讓想像奔馳的時光,在閱讀的過程中學會了感動與感傷,莫名所以地為某個不知真假的故事掉淚,然後,就漸漸長大了。

 

  上了國中,印象最深的是冬天門窗緊閉的教室。四五十個人關在教室裡寫考卷,拿筆的右手是冰的,壓在大腿下的左手是暖的,缺氧的緣故,青澀的臉龐是灼熱的。寫完考卷對完答案才能放學,回家的路上順便買幾個紅豆餅,我不喜歡蘿蔔餡兒的,奶油的又太燙嘴,得吹涼了吃。那時候的冬天總是灰撲撲的,像剛剪到齊耳的頭髮,給人一種很可憐的感覺。國三寒假的除夕那天,我一口氣看完了一本書,偷偷立志要考上北一女,因為我想看看光復樓冬天的風是如何的長,想和書裡的小蝦一樣,跟喬翹課到淡海去吹風、走一整條中山北路、看上島咖啡前的椰子樹搖曳生姿。

 

  這個願望意外地達成了,但沒有喬、中山北路的楓香和晴光市場,仍然是許多個關在教室裡手冷臉熱的冬日。媽媽開始早上幫我們熨制服,穿上身時還是暖和的。背沉重的書包擠239路公車,站牌下的那個少年白頭的男生有點特別,因為他藍紫色夾克上的黃色學號沒有拆乾淨,因為他不戴大盤帽,因為他搭的公車可直達南陽街。高三那年春天,莊敬樓旁的杜鵑開得好盛,粉白嫣紅眩目奪人,我讀了一本書,又偷偷立志要考上成大,因為我想帶著我的小鬧鐘,在鳳凰城揮霍我的青春。光復樓的風真的很悠遠,憑窗遠眺台北盆地南邊的青山,在冬陽下閃著淡藍色的光澤,我的心飛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後來我成了杜鵑花城的天之驕子,大學的第一個冬天,我爬上第一座百岳----南橫公路旁的向陽山。向陽工寮前的星空,美得讓人不敢逼視,銀河如帶劃過天際,來自億萬光年外的星芒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看見黑夜中起伏的山巒,看見山谷裡部落的篝火,我看見森林裡的飛鼠山羌,看見消失在稜線上的獵徑。在冬夜,我看見生命的茁發,看見自己像一隻矯捷的山羊。

 

  冬天的山有種肅殺的美。小山的綠褪了色,中海拔山的綠攪和在濃霧裡,高山上只見一片白茫茫大地。圓柏和冷杉從冰雪中突圍挺立,偶有不怕冷的黃鼠狼行過,在雪地上留下足跡。如果夏天的高山是眾神的花園,繽紛而多彩,那麼冬天的高山就是宙斯的神殿,適合沉思與沉睡。登山的人是朝聖的苦行者,揮汗蹇足,只為追尋這瞬息萬變的至美。

 

  為了想繼續爬山,所以念研究所,沒想到爬山的次數越來越少。那三個冬天,總是待在狹小的研究室,喝很多咖啡,卻看不了幾頁書。那時我認識了一個騎追風的男孩,他們的研究室離我的不遠,下午四點他會去籃球場投幾球,我也剛好會出去散步,我們對這樣的「不期而遇」很有默契。後來他每天送我回家,穿梭在下班時刻的車流中,追風像條小舟似的搖來擺去,我的頭臉裹在圍巾裡擋住寒風,常聽不清楚他隔著安全帽面罩在說什麼。那些聽不清楚的話語,就這樣散入了霓虹初亮、人聲鼎沸的夜空裡,錯過了時刻,成了不可考的歷史。

 

  口試通過是在我生日那天,念了三年半才拿到碩士學位,沒有太多興奮的感覺,只覺如釋重負。當天在系辦布告欄看到徵國科會研究計畫助理的啟事,回家就寫了履歷自傳寄過去,不多時接到面談通知,又過了兩天,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工作地點還是在校園裡,學校在外雙溪山邊,上班第一天我被派去查資料,要走長長的台階和斜坡才能到圖書館。我低著頭意興闌珊地慢慢走著,有種還在為論文奮戰的錯覺。

 

  外雙溪的冬天充滿詩意,老師宿舍後方有片青楓純林,一到秋冬就是一片斑駁深紅;穿過枝葉可看見教堂屋頂的十字架,下午五點,鋼琴聲在校園裡響起,莊嚴的樂章提醒學子一天的學習暫告一段落,是感恩和與家人團聚的時刻了。這些是在我漸漸習慣新生活之後,才慢慢看到的事物。後來,我還在溪裡看見過鴛鴦,那年夏天的颱風威力驚人,操場邊的榕樹被暴漲的溪水連根拔起,溪水漫過操場,和山坡上沿石階傾洩而下的瀑布融為一體。小白鷺和大冠鷲倒是過得逍遙愜意,不是在溪床踱步,就是趁雨後初晴在操場上空迎風盤旋。還有饒舌的紅嘴黑鵯、心情總是很好的綠繡眼、不輕易露臉的五色鳥;春末時中影文化城方向飄來木棉果實爆裂開來的棉絮,相思樹盛開的鵝黃小花,染醉了滿山的綠意。我從校園的綠蔭下走過,步子也輕鬆起來,彷彿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

 

  校園裡待久了,就像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如果從幼稚園小班算起,我的學生生涯已歷二十四載有餘。在外雙溪的第二個冬天,十二月初,我開始到報社見習編輯的工作。那時白天協助老師做研究計畫,晚上在報社待到凌晨兩點多才離開,回家睡不到五小時,又得趕到學校繼續工作。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多月,編輯作業才稍微能上手,人也快累翻了。那年冬天冷得很早,記得有幾次我在研究室桌前怎麼也畫不出晚上要交的版樣,眼看校園裡的學生都快走光了,晚飯也還沒吃,心裡一急,眼淚就掉下來了。淚眼望著行政大樓前的路燈,渲暈成一團團昏黃,想起那年在向陽工寮前,拿下眼鏡仰望一片模糊的星空;滿天繁星像核桃芝麻糊,路燈像加在裡頭的湯圓,想到這裡更是饑腸轆轆,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月初,我有了自己負責的新聞版面,蠟燭兩頭燒的生活好像也比較習慣了,我盤算等研究計畫七月結束,就辭掉助理工作專心當個報紙編輯。就在此時,一向身體還算硬朗的爸爸突然病倒了。從入院到病逝,只有短短一個多月。爸爸住在單人病房,我們也都以此為家。媽媽向辦公室請了長假,整天陪在爸爸身邊;我也向老師請了假,除了去報社就是在醫院;弟弟開始放寒假,更是寸步不離。

 

  那是從未有過的嚴冬,我老是在發抖,牛仔褲裡加穿厚厚的褲襪,還是冷,兩條腿像麻桿似的,老覺得站不穩。病房外有爸爸的老友和過去的同事送來的許多蘭花,淡雅的冷香,不知為何讓我想起小時候姥姥家的菊花。

 

  姥姥喜歡菊花,特別是像蟹爪的品種,每到冬天,小院裡擺放了黃白紫紅的各色菊花,魚池裡倒映著光禿禿的石榴枯枝,呆笨的金魚在其中穿梭。我們常在周末回姥姥家吃飯,中風後不太能言語的姥爺,老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到弟弟,就會招手要他過去,緊緊攥著弟弟的小手,熱切地看著他。爸爸微笑著坐在一旁,偶爾端起杯子喝口熱茶,似乎也不知該主動聊些什麼。我記得菊花的香味,記得冬雨落在青苔上的顏色,記得那天的平劇唱的是不合時宜的白蛇許仙「遊湖借傘」;姥爺的濃眉像戲裡的張飛,爸爸溫文儒雅的模樣,活脫脫是瀟灑的周瑜。紮兩條小辮的我,什麼時候竟把那一刻全部收進記憶的檔案櫃裡了呢?

 

  探病的人送的蘭花,到爸爸過世了還活得姿容鮮豔。爸爸臨走之前,大量的鮮血在他的胃裡翻騰攪湧,媽媽靠在他的身邊要他別害怕,一邊撫順他零亂的頭髮。弟弟很鎮定,我很恐懼,這是我們第一次目睹生命的細若遊絲,是親愛的父親,在教我們人生的一門功課。爸爸的最後一口氣,帶走了一個多月來的病痛,也讓我們從此不能再依偎在慈父身邊,牽著他長了許多老人斑的手過街。

 

  失去至親之痛,難以言喻,在爸爸過世後的幾個月裡,我們常因睹物思人而淚下不止。爸爸入院那天留在家裡的字條,要我記得吃了晚飯、休息一下再去報社,凌亂但看得出力持鎮定的字跡,寫在一張回收的A4紙背面,這張字條我一直收著。

 

  爸爸的告別式在榮總懷遠堂舉行。三月的風從草山吹下來,帶著清涼的氣息,懷遠堂前的苦楝開花了,一樹的淡紫好像一團紫色的霧,在春風裡靜靜落了一地繽紛。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開花的苦楝,平時的它並不起眼,在鄉間田野兀自挺立,一旦花魂重生,又是無限風情。淚眼看花,覺得自己的人生已是另個風景,我不禁站直了身子深深呼吸,像爸爸常做的那樣。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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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蘋果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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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11 22:09

只怪南風吹紫雪 不知屋角楝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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