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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11 02:47:42瀏覽1020|回應1|推薦9 | |
接到小吳打來的電話,我著實嚇了一跳。
小吳問我的近況,我說小孩剛滿六個月,每天伺候小傢伙快累死了。小吳說他現在借住在山社學長侯哥家裡。我問他工作呢?他說辭了,想先休息一陣子。他又問山社其他人現在都在幹嘛,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他,聊了沒多久,因為要幫小孩弄副食,就結束了這通有點怪的電話。 我們是同屆的,差不多同時進山社,差不多同時進同一個嚮導群,連選上嚮導和領隊的時間也差不多。雖然如此,但是一直不太熟,電機系的他和技術組的學長們走得很近,溯溪爬岩的次數好像比勘查來得多。在我少數幾次和他一起爬山的印象中,他的體力很好,卻老是喜歡在嘴上抱怨兩句;心地善良,卻好像對女生怕怕的,害我們跟他講話也有點不太自然。 記得有一次去馬達拉溪溯登三榮、加利山,兩隊人馬一起搭材車,大鹿林道顛簸,小吳暈車暈得很厲害,臉色發白,差點躺在車上下不來。下車後他吐了一陣,然後更悲慘的事發生了──他的雨鞋竟然是兩隻左腳的!原來前一天我們在竹東做入山前最後一次採購,這位老兄不知哪根筋不對,糊裡糊塗拿了兩隻左腳雨鞋去結帳,老闆也沒多看一眼就賣給他。 還在暈眩中的小吳看著兩隻一模一樣的雨鞋哭笑不得,而他唯一的另外一雙鞋,是腳上穿的十元一雙的藍色拖鞋,我們很沒同情心地大笑不已,說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們兩個人不同隊,聽說後來他就穿著兩隻左腳雨鞋走完五天的勘查,很慘。
大三時,小吳被二一了。他插班考上清大後,偶爾有群聚,或送舊、社慶,他還是會回來,除此之外,我們就沒再見面了。 隔了這麼多年沒有他的消息,小吳在電話裡的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他陸陸續續又打了好幾次電話給我,每次都講到欲罷不能,漸漸地,那種怪異的感覺愈來愈明顯了。 有一次,我問到他為何辭掉xx電工程師,還開玩笑問他股票到底拿到沒?他說他覺得有人要害他,每天都很害怕。有一天,他聽到有個聲音叫他到樓頂去往下跳,他怕死了,他的身體已經準備要去搭電梯了;他趕緊去跟警衛說,拜託警衛拉住他,不要讓他上去。後來那個聲音就消失了,還好,他說。 他對山社舊友的關心和懷念,點滴往事和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我從不知他是這麼細心的人,他以前一點也不是這樣的。他說反正沒有工作,想回學校去旁聽一些課,中午還可以回共102聊天吃便當;不過看到那些年輕的學弟妹,一個都不認識,會有點緊張。他說,如果大家都還在學校,該有多好。
幾次聽他絮絮叨叨地追憶往事,用平淡的語氣說他聽到有人要害他,他只好隨身帶著瑞士刀,驚險地躲過那些追殺,我的背脊就忍不住涼起來,藉口有其他事要忙,倉促而絕情地掛上電話。大約就在那兩個月裡,他每隔幾天就會打電話來找我聊天,在老話題不斷重覆,新話題無法開發的情況下,接他的電話成了讓我難以忍受的事。 我終於忍不住問侯哥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小吳辭掉工作?為什麼要借住在侯哥家裡?小吳的父母早逝,他不是還有弟弟妹妹嗎? 侯哥說,小吳向警衛求援的事,沒多久就傳出去了,他的老闆暗示他走路,他只好離開公司。侯哥委婉地說,小吳精神狀況不太好,去看過醫生,繼續在吃藥。他的弟弟妹妹和其他親戚沒人想理他,他找上侯哥,侯哥北投山上的家很大,就讓他暫住下來。侯哥說,小吳每天都在想回學校,想找老朋友聊天,可是我們大家早就畢業了,有工作、自己的家庭,誰有空聽他說話?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話裡有輕輕的嘆息。 我想起楊渡的小說「三兩個朋友」。三個苦悶少年,在中部小鎮的青春歲月,一起度過貧乏、苦悶、狂飆的年代,分享對愛情和文學的喜悅或感傷。但是當所有人都長大了,離開了,只剩下ORPHAN在家鄉,留在他少年的純粹裡。 ORPHAN永遠留在那裡,那個秋天堤岸開滿芒花的小鎮。老友們都成家立業了,飛揚的年少成了記憶裡像秋天似的暈黃影像,每個人都成熟、世故,跌跌撞撞地走進人生的下一個階段。而ORPHAN固執地停留在那個世界裡,他和朋友們的話題永遠是那些,他像是被固封在故障的時光機裡,老去的僅僅是軀殼。 小吳無法和當下對焦,像ORPHAN一樣,他的病使他無法前進,只能頻頻回顧,而每一次回顧都讓他好過一點。 我覺得想哭,因為我無法像侯哥那樣對他,我甚至在小吳說要來我家看小孩時,慌亂但力持鎮定地立即編了一個理由拒絕他;那個時候我不是他的朋友,我只是一個驚惶的母親。但是小吳卻沒有察覺,他不斷地打電話給我,聽不出我的不耐和冷淡,我只好一再地編出新的理由和謊言,讓冗長且重覆的談話結束。 這是四年多前的事了。在我們搬家換電話後,小吳再次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是我狠心將他推開的。去年遇到侯哥,他說小吳精神分裂的狀況日益嚴重,他在侯哥家住了半年,就被家人接回彰化,住院去了。 老歌是這麼唱著的,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被時間推著往前走的我們,和被留在往事裡的小吳,到底誰比較快樂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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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