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武陵農場過周末，劼寶一下車就興奮地大喊，哇~~好豪華喔！

他的意思其實是「這裡真棒」。放眼群山環抱的谷地，蒼翠的山嶺，碧藍如洗的天空，浮雲如絲如縷緩緩飄過，微風輕拂穿著短袖的手臂，清涼得讓人忘了現在正是炎夏八月。大自然給我們準備的接風宴確實真是豪華啊！

從小到大，已記不清到過武陵幾次了。因為父母親服務於退輔會，每隔幾年就會舉辦「武陵二日遊」自強活動，我第一次的武陵印象是小學二年級，距今也快三十年了，這麼多年來武陵當然也變了許多，不變的是潺潺奔流的七家灣溪，和一派悠閒的嶺上白雲。

如果不是高二暑假的一場奇遇，我想武陵之於我將永遠只是一個要坐很久的車才能到達的度假勝地；如果不是經歷過那魔幻般的片刻，我眼中的武陵會不會平淡得就像風景畫片而已呢？

20年前的夏天，高二升高三的暑假，畢旅的第二天早上，我們從吊橋附近的武陵山莊搭遊覽車出發，要到中橫的其他地點去玩。武陵的路不寬，大車開得很慢，我貼著窗玻璃貪看清晨的山景，覺得有點落寞。

我從小有個怪毛病，在眾人歡樂的場合，莫名其妙地就會心情低落，有時像是心要揪起來似的，緊緊酸酸的。那天的我正被這種無以名之的情緒困住，忽然間，在離車約莫五十公尺遠的山徑上，出現一個奇怪的人。他穿著紅色的外套，背著一個大背包，正緩步向山下前進。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然後忘情地揮起手來，那人也看見我了，他也向我揮手。我高興極了，雙手貼在玻璃上想看清他的模樣，然而車子就在這瞬間轉過一個彎，把藏在林間的山徑和那個背包客甩在身後。

事隔二十年，那令人驚喜而迷惑的一瞬，仍然如在眼前。

大一剛開學不久，我獨自經過當時還沒拆的舊共同教室，去小福買午餐。共102前有人在唱歌，我好奇地瞄了一眼，就被一個學姊拉進去參觀。那間教室是登山社中午的活動地點，「山胞」們吃飽了就唱歌，我坐在講台前的位置，被歌聲吵得幾乎聽不見學姊在說什麼。我想起那個背著大背包向我揮手的人。那一天我入社了。

阻隔在我與山之間的玻璃窗從此打開，清涼的風吹進來，帶我走進山林的懷抱，我也成了風景的一部分。

小時候的武陵農場到處可見榮民伯伯，冬天的時候，他們穿著靛藍色的棉袍，灰白的鬚髮在接近零度的空氣中飄搖；因為極少有客人到訪，我們這些闖進他們生活裡的陌生人，被極度熱情地對待。我記得他們滿是皺紋和生繭的粗礪雙手，笑起來一口牙黑黃參差，低頭耕種的身影，在武陵勝境的桃花林裡顯得那麼自然，我從未想過他們來自何方，彷彿他們合該是在這裡終老的。

在山社的那幾年，因為爬四秀和聖稜線，去過武陵幾次。當時雪霸國家公園還沒成立，七家灣溪還不是禁區，我們曾在溪邊濯足，用鋼杯取水豪飲。那時的武陵對我而言只是登山口，總是隨處住了一夜後早早拔營上山。那些散落在田邊的黑瓦紅牆平房，似乎開始人去樓空；老榮民更老了，坐在屋前藤椅上曬著暖陽，看著我們這些年輕的孩子來來去去。

國家公園成立後，我加入義務解說員的行列，幾次到武陵服勤，又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我學會了「慢」。慢慢走路，才能聽出鳥語婉轉啼鳴的清韻；慢慢走路，才能看見蝴蝶翩韆飛舞的姿態；慢慢走路，才能讓山風在身體裡流轉，才能讓山影在眼底潤色，讓呼吸變得輕鬆自在。

一個秋天的晚上，在服勤結束回宿舍的路上，聽到風吹樹梢的聲音由遠而近，猶如一陣波濤，自彼岸洶湧而至。我不禁想起歐陽修在秋聲賦裡說的：「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我站在路邊凝神靜聽，頃刻之間風過，抬頭果然只見「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那真是美好的經驗，如今想起，還是覺得美好。

有了劼寶後，好幾年沒去武陵了，更別說是爬大山，好不容易盼到他大了點，我們開始帶他到處去玩。上周去武陵，從吊橋來回煙聲瀑布近八公里的山路，他興致勃勃地從頭走到尾，後來我怕他的小腳腳走太痠，主動要求背他，也藉此重溫當年背著25公斤裝備走聖稜線的回憶。曾經精瘦矯健的我，如今已是微微發福的媽媽體格，背上嬌兒摟著脖子，溫軟甜香的氣息豈是當年的臭背包可比？

山徑蜿蜒，山風習習，二葉松的枯黃松針隨風飄落，我使勁嗅了嗅空氣中那屬於山的味道，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往桃山的叉路口，往池有、品田山的登山口，一一從我身邊錯過。我記起初登桃山是在飄雪的冬天，記起在品田山頂遠眺素密達的悸動，那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畫面，就算是坐在辦公室的此刻，閉上眼也彷彿就在眼前。

山壁上的白花香青結了雪白的小果實，我告訴劼寶，這個小白果的味道很像黑人牙膏喔！他咂咂嘴，很想嘗上一口。我很想告訴他，媽媽曾經有過一個很好的朋友，她在BBS上的代號就是白花香青，是她教我未開花結果的白花香青要如何辨識，她的堅強毅力也像白花香青，在荒遠高寒之地勇敢生存下去。曾幾何時，好友星散，我也漸漸領悟到，友情的濃淡親疏好像浮雲聚散，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說的。

白花香青，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