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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芳菲盡
2006/08/13 01:37:53瀏覽956|回應0|推薦19

 

芳姊過世已經八年了,我時常想起她。

 

我在升大二的那個暑假認識她,在操場上看她從遠遠的彎道那邊跑過來,跑過我面前,又向另一個彎道奔去。我蹲下身繫緊鞋帶,邊做熱身操邊看她一圈又一圈地跑,心裡有隱隱的緊張和興奮。

 

因為參加某個難度據說很高的勘查,女生在行前必須通過四千公尺跑步的測驗,男生要六千。我才跑完第二圈,比我早開始的芳姊已經結束了,只見她緩緩走向跑道中間的草地,往地上一躺,單薄的身體半掩在草叢間。天色漸漸黯了,我依然奮力跑著,當我也終於停下來時,芳姊已經離開了。暮色蒼茫,汗水從滾燙的臉上滑落,喘息才發出便被晚風吹散,那種渺小、無助、不知接下來要做什麼的感覺猛地襲來,我忽然發現,我連芳姊的臉都還沒看清楚。

 

在山上的那八天,我和芳姊的對話很少,她的話不多,我也是,但我可以感受到從她清瘦的身軀裡迸發出來的力量。她從不喊累叫苦,不給任何人添麻煩,走在她身後的我,常常一抬頭便看到她溫婉的淺笑,她在回頭等我跟上呢!我向她扮鬼臉,她會給我一片青箭口香糖,問我要不要休息一下。

 

下山後,芳姊就消失在校園裡了。她不到山社找人哈拉,也不參與社務,她的出現就是為了爬山。認識芳姊的時候,她是數學系博士生。另一個也是數博的學長就很耍寶,每次爬山都在休息時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紙條,宣稱那是他下山前要解完的題目,還說他的論文一張A4紙就寫完了。芳姊爬山就專心爬山,念書就專心念書,我幾次在總圖遇見她,看她認真看書的模樣,覺得好美。

 

芳姊極瘦,平日總穿著素色襯衫,下襬紮進長裙裡;短襪學生鞋,右肩掛著布書包,口袋裡有條小手帕。就算在十幾年前的大學校園,這樣的裝扮也實在太純樸了些。我自從進了登山社就難得穿一回裙子,芳姊簡單清新的穿法讓我很心動,學她素衣布裙打扮,卻被我們班同學笑說是民初古人。

 

接下來幾年裡,我們也一起爬過幾次山,每次都是勘查,每次都累得半死。又因為隊伍裡只有我們兩個女生,被戲稱為「苦情姊妹花」。在清晨寒風中涉過水深過膝的知亞干溪,在悶熱午後揮汗強登南二子山,芳姊總是回頭握握我的手,沒說什麼。缺水乾渴的夜晚,幾個人窩在帳篷裡等天亮,不知誰的小收音機裡傳來孟庭葦的歌聲:冬季到台北來看雨….大家噗嗤笑了出來,看什麼雨,這裡有人快渴死了ㄟ!躺在我身邊的芳姊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問她睡著沒,她只嗯了一聲。

 

大四畢業那年秋天,我們倆相約去爬雪山,第一天住進七卡山莊,竟然空無一人。晚上兩人擠在木板通鋪的角落的睡袋裡,只聽得遠遠水龍頭滴答滴答,我忽然尿急,芳姊就提了PEAK-1燈陪我去上廁所。凌晨三點多我們就醒了,喝咖啡配芭樂和蘇打餅乾當早餐,然後輕裝上雪山主峰。天還沒亮,箭竹林裡還留著前夜的雨水,戴上頭燈鑽行其間,又冷又喘。過雪東,抵三六九山莊小歇,山莊後方的白木林在雨霧中兀自挺拔,黑森林裡的靜謐清涼份外讓人覺得遺世獨立。

 

約莫中午時分登頂,濃霧籠罩四野,寒雨浸透髮茨。打開水蜜桃罐分食,兩人邊吃邊忙著撩開被風吹進罐頭裡的長髮,很是狼狽。趕回七卡天都快黑了,進山莊只聽得人聲鼎沸,原來是同時有四支隊伍進駐,好不熱鬧。這些隊伍也都摸黑出發,隔天一早,空盪盪的七卡山莊又只剩鳥鳴風聲,我們閒閒地收好背包,慢慢踢回武陵農場。

 

往事歷歷,思之愀然。我念研究所之後,芳姊也畢業到中部某大學任教,那時不流行伊媚兒,我們都藉著書信問候彼此。芳姊的字跡清秀,規規矩矩得猶如小學生初次提筆學寫字。她在信裡總說自己很好,有個認識很久的男孩子有追她的意思,但是兩人還不到男女朋友階段;她說教書很有趣,備課時間雖長但充實。當時我正困在一段感情裡,卻無法對人言說,寫給芳姊的信自然也隱而不宣,久了,回信也就慢了。

 

八年前的農曆春節剛過,我因工作關係到台中一趟,不期然和芳姊在街頭巧遇。我高興極了,看得出來芳姊也是,兩人拉著手不知說什麼好,只是笑。可惜有事無法久留,只好匆匆道別。我看著她白衣素裙沿著綠川漸行漸遠,像是一朵白蓮花隨著人潮漂走了,而我站在岸邊只是悽悽地看著,不知下回相見在何年。

 

芳姊的死訊隔年傳來。那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侯哥負責山社出書的事,他打電話想問芳姊一些問題,沒想到芳姊的母親說她已經走了,侯哥還傻傻地問「走去哪裡?」侯哥轉述芳姊母親的話,說芳姊死於心臟病,我一聽時間不就是我們在台中相遇的隔月嗎?可是當時她毫無病容,怎會說走就走呢?

 

我問侯哥,他在電話那頭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出真相。芳姊的確是在我見到她之後的隔月走的,卻不是死於心臟病,而是上吊,在家裡。芳姊有憂鬱症,她的家人勸阻不及,發現時人已經涼了。芳姊的母親不願讓人知道,在告訴侯哥真正死因後,拜託他不要說出去。

 

我和芳姊不能說不熟,卻絲毫不曾察覺她的憂鬱,是我太糊塗,還是芳姊太會掩飾?如果她還在,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山社舊友,早夭的不乏其人,短短二十幾年的生命,像流星劃過天際,瞬間的燦爛永遠的黯淡,留給我們的只有喟嘆與不捨。

 

這些年來,我時常想起芳姊。照片裡的她依然微笑著,那笑容如今看來似乎有著淡淡的憂愁,是我這一生都不能解開的迷惑。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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