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記不得了，像是看過的一部電影、愛過的一個人的側臉、曾經很喜歡的一首歌，我總以為既然曾經存在過，忘了也就忘了。

然而因為善忘，「重逢」就有無限驚喜。

像第二次看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倉惶無依的吳爾芙在衣袋裡放石頭，伸出右腳尖摸索著岸邊的草泥走進湍流的那一刻，和初看時一樣的悸動。老去的蘿拉布朗，滿臉的皺紋好假，茱莉安摩爾好像披著一層什麼在演這個角色，怪。梅莉史翠普的克勞莉莎就很好，我喜歡她走進花店挑揀著晚上宴會要用的鮮花時，那充滿自信的愉悅的神態。一些似曾相識的片段、一句印象猶存的對白、妮可基嫚凝視樹梢的憂鬱眼神，提醒我沒錯這部電影我看過；那個被丟進垃圾筒的失敗蛋糕、僵死的鳥屍旁一朵折枝擺放的玫瑰、克勞莉莎的鴿藍灰鏡片，又竟然都是初次發現。人生因遺忘而新鮮。

喜歡一個人，一次吻過後的細細端詳，覺得他的側臉神似李察吉爾。是灰白髮的、抿著唇的、瀟灑老去的吉爾，不是「美國舞男」時期的、年輕不羈的吉爾。後來，先是他的下巴消失了，然後是薄唇，現在連鼻子線條都在記憶的煙塵裡模糊了。但我不會忘記他的溫暖，他寬容而開懷的微笑，他回應時愛說的「喔」。有些片刻是不用提醒自己記住也永遠不會忘記的。

國中時的下課鐘是十幾個小節的鋼琴獨奏，當時從沒想問是什麼曲子，畢業後那流暢歡悅的音符也自然被留在花木扶疏的校園裡，沒有帶走。前幾年一天交版後，我正一邊低頭看樣一邊從三樓走回四樓編輯部，忽然聽到口哨吹著那首不完整的鋼琴曲，口哨聲在樓梯間迴盪，漸漸遠了，我有股衝動想去追索來源，卻只是呆站在原地靜靜聽著。啊好懷念，好懷念的琴聲。那一瞬間我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想起同是清湯掛麵髮式的同窗，想起十四歲的我聽著琴聲的快樂，那代表下課十分鐘的自由與放空、走廊上的吱吱喳喳，更多的是準備下節考試的緊張不安。很快地，口哨消失了，我彷彿身不由己搭上時光機俯瞰不忍回首的青春苦澀，隨即掉回在生活與夢想間拉扯的前中年期。吹口哨的你，謝謝你。

最近在看的書是史坦貝克的伊甸園東，好像是高一或高二時看第一次，研究所重看沒看完，因為好友遊美時在史坦貝克紀念館買了一個好漂亮的玻璃杯送我，所以我泡了一杯蜂蜜紅棗茶重新打開這本厚書的第一頁。遠景版的世界文學全集，一頁17行一行42個字，逐字逐句地讀，重新掉進撒玲娜谷那個夏澇冬旱，春天開滿羽扇豆花和罌粟花的世界裡。每個字都像是初次見面，每個畫面又像是重溫舊夢。

幸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