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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
2009/10/13 09:00:00瀏覽636|回應0|推薦3

"舍監上樓時,我們兩個女孩不知哪來的靈感,扯出一大塊桌布,把籠子蓋了起來,上面擺一瓶花,放了幾個杯碟,快快坐下⋯"

早餐的時候,一隻松鼠從我眼前輕快的跑過。那時我坐在三樓的餐桌前,面對小小的窗子,望出去是一根挺粗的電纜。松鼠在電纜上跑著,從窗戶左邊出現,到窗戶中間時停留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就往窗戶右邊跑去。很快的,就隱沒在右邊的窗框後。

偷養松鼠舍監來 蓋桌巾佯裝小几

松鼠消失了。我還坐在餐桌前,面對小小的窗框,盤裡的英式鬆餅只咬了一口。剎那間,我羨慕起松鼠的自由自在。然後,我想起另一對我曾認識的,不自由的松鼠。

那一年我剛搬到北卡羅來納的時候,金髮的室友凱薩琳養了兩隻松鼠。她對我說:「我知道學校舍監說不准養寵物,不過,如果妳不介意,我想把我的寵物帶來。」

我當然說不介意。因在美國的大學校園裡,室友互相掩護抽菸喝酒開派對、帶男女朋友回來過夜,都不是什麼稀奇事,何況只是區區一對小動物。

「我的寵物總在籠子裡,很乖的。」她保證似的補充。聽了她這話,我以為她的寵物是一對小兔子什麼的。直到第二個周末,凱薩琳的男友艾德溫來了,帶了一對松鼠、一個大籠子。我吃了一驚,因我從來沒見過養松鼠的。

「很可愛吧,」凱薩琳笑著:「牠們是我在路上撿到的。」「在路上撿到一對松鼠」對我來說,是個難以把握的觀念-我還以為松鼠本來就是在路上跑的。

不論如何,我們把大籠子放在廚房裡,就這麼開始了跟一對松鼠朝夕相處的生活。凱薩琳不讓松鼠出籠子,因為「怕跑了就抓不回來」,又擔心牠們缺乏運動,於是在籠子裡,安裝一個設計給老鼠用的輪子,讓松鼠繞著跑。

松鼠很安靜,我幾乎感覺不到牠們的存在。只有在夜裡,松鼠繞著輪子跑,發出聲音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時,我才會想起屋裡還有兩隻小動物。此時的我,聽著松鼠的小跑步和凱薩琳均勻的鼻息,往往難以再入睡,開始想起遠方的故鄉。

松鼠也不時為我們的生活掀起小波瀾。有一回舍監來查房,我們左鄰右舍的同學,都急忙把香菸從窗口丟出去、酒瓶用塑膠袋包起來扔進垃圾通道裡。

凱薩琳和我的房裡沒菸沒酒,可是兩隻松鼠比菸酒難處理得多,一下子可把我們急壞了。

舍監上樓時,我們兩個女孩不知哪來的靈感,扯出一塊大桌布,把籠子蓋了起來,上面擺一瓶花,放了幾個杯碟,拖來兩把椅子快快坐下。等舍監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兩個老實的女學生,在一張鋪了藍色桌巾的小几前喝茶吃蛋糕,桌上還有一束新插的花。

躲過劫數後大笑 怎料牠咬我一口

「伊麗莎。」凱薩琳諂媚的笑著說:「要來塊蛋糕嗎?」舍監伊麗莎笑笑:「不用了,妳們吃吧。」她轉身要走,凱薩琳和我都鬆了一口氣。哪知她又回頭,厚厚鏡片後面的兩隻藍眼睛,仔細的打量屋子一圈,把我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只希望那兩隻松鼠別忽然繞著輪子跑起來。不過,伊麗莎只說:「花挺好的。」說完就離開。

伊麗莎終於把門關上,凱薩琳和我早就嚇得站不起來。過了五分鐘,兩人相視大笑,凱薩琳得意的說:「我們兩個有什麼事幹不來呢。」只是,松鼠從此就更為難了,那塊藍底黃花的桌布,就這樣留在牠們的籠子上,可憐的小傢伙從此不見天日,只有在凱薩琳為牠們換水餵食時,才能見到陽光。

夜裡,我再也沒有被松鼠跑步驚醒過,不知是我習慣了那聲音,還是松鼠不再跑步了?

感恩節的時候,凱薩琳回西雅圖老家過節,臨走時,她一一交代我,記得為松鼠換水餵食。我乖乖的照做了。

假期最後一天,我應邀去朋友家晚餐,出門前照例給松鼠添水、添食物。打開籠門的時候,公的松鼠試著想衝出籠子,被我一伸手給擋住。牠不甘心的咬了我一口,吱吱一聲。那是我第一次聽見松鼠叫。我咕噥著,拿OK繃把手指包住,穿上大衣吃飯去了。

當我回家的時候,凱薩琳已回來了,兩個大皮箱扔在起居室裡,站在廚房門口,兩眼噙著淚水。我驚愕的看著她。「怎麼了?」她恨恨的看著我,不發一語。這時門鈴響了,是凱薩琳的同班同學傑夫。他們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出門去了。在我莫名其妙之際,電話響了,我趕緊接起電話,是傑夫的室友。

松鼠竟嗚呼哀哉 同學要看殺人戲

那紅頭髮、急性子的男孩,很快的說:「妳還好吧?凱薩琳的松鼠死了。她打電話給傑夫,哭得不像話,氣得要死,說妳殺了她的松鼠,她要殺妳報仇。我看,妳今天不要回去了,等她冷靜下來再說。」

我吃了一驚,掀開那塊藍色的桌布一看,籠子果然空了,籠底有一個小塑膠袋,看來是包了松鼠屍體。

我一下子楞住了,撕了一張便條紙,寫了一些諸如「我很抱歉」之類的鬼話,貼在凱薩琳的電腦上,再跑去敲隔壁男生的房門。那叫扎克的男生,住著沒有附廚房的單人房,是整棟宿舍裡唯一知道凱薩琳和我在房裡偷養松鼠的人。他好心的讓我進門,點起菸,慢條斯理的說:「我說,妳們不該養松鼠。那種野東西不是拿來養的,說不定悶壞了,自己撞籠子死了。」

我看了扎克一眼,氣惱他在這節骨眼還說風涼話。他看我不答話,轉身玩他的電腦遊戲去了。我楞坐床沿,看扎克擱在桌邊、抽到一半的香菸,煙霧正裊裊上升。午夜時分,凱薩琳打電話來了。

電話那頭的她,哽咽著問我在哪裡,叫我快回家,說她的松鼠死了,她很悲傷。扎克懶洋洋的站起來,漫不經心的說:「我陪妳走一趟,這種金髮女孩殺亞洲姑娘的好戲,我可不想錯過。」

我們回到房裡,傑夫還在安慰凱薩琳。凱薩琳抱住我,放聲痛哭了起來。我給她看我手上的傷口,告訴她幾個小時前松鼠還是好好的。她點頭哭著,說了些什麼,可是我聽不清楚。而凱薩琳沒有殺我,扎克沒看到他所謂的好戲。

第二天,我們把松鼠埋在校園裡,籠子和桌布棄在學校後面的垃圾場。傑夫和他那紅頭髮的室友葛瑞格,參加了這小小的葬禮,連艾德溫都從維吉尼亞趕了過來。

清理松鼠遺物的時候,凱薩琳發現那一大包充當飼料的堅果已經過期。不過,這似乎不足以解釋,為什麼兩隻松鼠會在毫無異狀的情況下,同時猝死。我告訴凱薩琳公松鼠企圖逃出籠子的事,她傷心的說:「牠們一定不快樂。」

不久後,我們都搬出宿舍。這些年來,我輾轉在美國公共電視當過製作助理、回台灣當過記者,又在波士頓念研究所,凱薩琳則在北卡一個小鎮當電機工程師,我們沒再談起這件事。

今年夏天我回北卡,千方百計跟老朋友見了面。當年參加松鼠葬禮的幾個人,靠著吧台坐著,緬懷從前的無憂無慮。「我現在的生活像……像……」在IBM寫程式的葛瑞格開始抱怨。

「像松鼠。」凱薩琳接著說。我們都儘量誇張的大笑,笑聲裡有著隱藏不住的淒涼。想到那松鼠,竟在我們學生生活最後一年裡,為我們上了最驚心動魄的一課。

(本文原載2007年11月4日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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