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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整菴論歷朝學者,兼及陽明、甘泉
2013/08/31 12:16:00瀏覽6|回應0|推薦0
在《時賢篇》中,我們已略述整菴對時賢之看法。本文且再就整菴對歷朝學者之看法作一論述,兼及其對同期學者王陽明、湛甘泉之批評,以補充《時賢篇》之不足。

有關整菴對歷朝學者之看法,首先,他指孟子「仁義內在」之言稍有未盡。他說:

告子以義為外,孟子非之,是矣。但詳味孟子之言,疑亦有所未盡,蓋仁義皆合內外之道也。《論語》曰:「義之與比。」就與字看,便見分曉。

由於整菴把仁和義視為合內外之道(即必須透過進行格物窮理之工夫才可使仁義之理在心上得以彰顯),告子以義為外,此固非是,孟子斥之亦合理;但孟子自身全以仁義為內在,此在整菴之視角下也不允許,故說其言「有所未盡」(當然,孟子之心為道德本心,其所發之四種端倪即仁、義、禮、智,孟子說「仁義內在」在孟子自身之理論中非不合理。只是整菴之心兼未發、已發。未發時心之中和之氣之理具有仁義禮智之質,但未表現為各別的仁義禮智;已發時心則或表現仁義之質而不為人所知,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或因有我之私而表現為惡。在整菴之系統中,只有通過存養未發之中及向外格物窮理,仁義禮智才可被各別彰顯,且為人所知,故他說「仁義皆合內外之道也」。孟子言「仁義內在」,不重仁義「合內外」才得彰顯之特質,故整菴不許)。

其次,他稱讚東漢王充之《論衡》,且及於為其作序之安陽韓性。其曰:

《論衡》述太伯入吳采藥,及後來讓位事,本末頗詳,宜必有據。谓「太王薨而太伯還」,尤可見其哀慕之至情,不失送終之禮。果如是,毫髮無遺恨矣。

又曰:

吾家所藏王充《論衡》乃南監本,卷末有安陽韓性一序。非有本之學,不能為此文,其亦可謂知言矣。性所著書凡數種,意必多所發明,惜乎不可得而見也。

其三,對於荀子,他認為荀子大有罪於聖門。他說:

「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此言以議揚子雲可也。荀卿得罪於聖門多矣,「不精」惡足以蔽之!如蘇東坡所論「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乃為切中膏肓之病耳。且如《非十二子》及《性惡》等篇,類皆反覆其詞,不一而足,不可謂不詳矣,顛倒謬戾一至於此,尚何詳略之足議耶!韓昌黎之待荀卿,未免過於姑息矣。

在朱子以孔孟為儒學正統以前(即漢唐之時),荀子之地位本不甚低,其也不致被人指斥(故韓愈評荀子仍較客氣)。可是,自宋以後,特別是朱子以孔孟為儒學正傳後,荀子漸被視為儒學之歧出,因而被加以攻擊。整菴以朱子為宗,故其詆毀荀子尤力。此種輕視及斥責荀子的風氣至清代始有改變(清人王先謙曾著有《荀子集釋》,可見清代學者對荀子之重新重視)。

其四,他認為文中子未能辨儒佛,不見道之大本大原處。其曰:

文中子議論,先儒蓋多取之。至於大本大原,殊未有見。觀其稱佛為「西方之聖人」,可以知其學術矣。

文中子即隋代大儒王通也。隋唐本為佛教盛行的時代,那時之儒學也未如中唐韓愈以後特別標舉「闢佛老」,故王通仍稱佛為「西方之聖人」(此也見隋唐學術胸襟之廣闊,非宋以後之世代可比)。可是,整菴卻嚴守儒學之門戶,大辨儒佛之界線,故其終不滿於王通所說,而以為王通未明道之大本大原(整菴此評也見宋明儒別於漢唐儒學之處)。

其五,他又稱賞初唐陳子昂《感遇》詩有見於道。他說:

陳子昂《感遇》詩首章僅四十字,太極生生之妙,陰陽消長之機,隱然皆見於言外。非有所見,安能及此?然不知反求諸身,只將作外邊物事看了,故無益於修德之實。「知者見之謂之知」,其諸若人之類乎!

其六,對於宋代之學者,他批評歐陽修之《本論》未曾就君相之身,直推明大本所在。其曰:

歐陽子所著《本論》,蓋原於《孟子》「反經」之意,可謂正矣。惜其不曾就君相之身,直推明大本所在,猶落第二義也。夫教由身立,法不徒行。誠使君相交修,明善以誠其身,稽古以善其政,風行草偃乃其自然之理。邪慝之息,寧須久而後驗乎?

又指責蘇軾言性沒有獨到準確之見解。他說:

蘇東坡論子思、孟軻及揚雄,累千百言,於性實無所見。獨所謂「天下之言性者,皆雜乎才而言之」,此言卻偶中也。自揚雄而下,以及近世諸儒,誤處往往在此。有能洞明思、孟之本旨者,豈非後學之大幸歟!

對於曾著《三子口義》(三子指莊子、列子及老子)之林希逸,整菴指其書能得莊、列二子之本意之十之七八,然卻未得老子之要旨所在。其曰:

宋儒林希逸,嘗著《三子口義》。近有以刻本貺余者,因得而遍覽之。其於莊、列兩家,多用禪語以釋其義,往往皆合。余嘗謂:「莊子、列子,出入老佛之間。」乃知昔人固有先得我心者矣。希逸高才能文,學博而雜,亦是無奈胸中許多禪何,故假莊、列之書以發之。終於二子本意,十可得其七八,明白條暢,賢於郭、張之註遠矣。

至於《老子》,殊未見得,只是以己意湊合成文。蓋此書劈初便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兩句。至第二十章乃曰:「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五十二章又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五十九章又曰:「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五千言中,母字凡屢出,詞皆鄭重,則此一字當為一書之要領無疑。中間許多說話,皆是作用工夫。其言取天下,言治國,言用兵,諸如此類,皆是譬喻,其道不出乎深根固柢而已。希逸於譬喻之言亦看得出,但不知其要領之所在耳。三子者之言,皆非正當道理,本無足論。顧其言頗有切中事情者,至於造化之妙,亦時或窺見一二,要在明者擇之。


整菴又對陸象山大肆批評,其批評不外有二:一曰象山誤以心為性,二曰象山近禪。他說:

陸象山《與詹子南書》有云「日享事實之樂」,即《語錄》中所謂「此理已顯」者也。其與晦翁《辨無極太極書》所謂「言論未詳,事實先著」,余嘗意其指識此心為事實,今始驗得分明。

此條見整菴認為象山以心為性。又說:

包顯道所錄象山語有云:「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按《傳燈錄》智通禪師臨終有偈云:「舉手攀南斗,迴身倚北辰,出頭天外見,誰是我般人!」不知象山之言,其偶同邪,抑真有取於智通之說也?

此條整菴指象山有取於禪學(不過,象山縱有取於禪學,其也只是借禪語以表顯主體性而已,蓋禪學頗重主體性之彰顯之故。又象山和禪學雖同重主體性,但二者主體性之內容實大不同。象山之主體性乃自我立法、頒布之道德本心,禪學之主體性即為明緣起性空之真如佛性。整菴徒從文義上之相近謂象山有取於禪學,此固不明象山學,其不真知禪學亦明矣。有關整菴論象山及佛學,詳見《象山篇》及《佛學篇》)。

其七,對於元代儒者,整菴頗稱讚許衡、吳澄,而於許衡更加重視。其曰:

元之大儒,稱許魯齋、吳草廬二人。魯齋始終尊信朱子,其學行皆平正篤實。遭逢世祖,致位通顯,雖未得盡行其志,然當其時而儒者之道不廢,虞伯生謂「魯齋實啟之」,可謂有功於斯文矣。草廬初年篤信朱子,其進甚銳。晚年所見,乃與陸象山合。其出處一節,自難例之魯齋。若夫一生惓惓焉羽翼聖經,終老不倦,其志亦可尚矣。

許衡字仲平,河內人,學者稱魯齋先生。其一生以程朱為學。元世祖時,聞其名,召之。自此先後任中書執政及國子監。錢穆《宋明理學概述》說:「但當時北方儒學,終因趙復、姚樞及他(案:指許衡)三人之力而始廣其傳」,此評頗允當,足見許衡在儒學史中之地位。至於吳澄,其字幼清,撫洲崇仁人,學者稱草廬先生。年輕時曾應過南宋的鄉試,後入仕元。他當國子監司業時,告學者曰:「朱子於道問學之功居多,而陸子以尊德性為主。問學不本於德性,則其蔽必偏於語言訓釋之末。欲學必以德性為本,庶幾得之。」,自此朱派學者皆以為澄主陸學,群起而斥之。可是,誠如錢穆所言:「其實澄固主和會朱、陸之說者,其著書,則終近於朱。朱學後人,多僅習成說,能深通經術者甚少。澄之《五經纂言》,直可接步於熹,非熹門人後學所能逮。」,則澄仍以朱子為宗,非晚年歸宗陸象山。我們試據此,再重看整菴之批評語,其說許衡令儒學在元得以不被廢絕,此評固恰當,但他說「晚年所見,乃與陸象山合。其出處一節,自難例之魯齋」,此評恐仍不脫朱派門戶之偏見,未能真識草廬其人其學也(事實上,朱子學亦未嘗不以尊德性為目的,彼焉能據草廬如此之一言而謂草廬之學為陸學?)。他又評劉因曰:

劉靜修天分甚高,學博才雄,議論英發,當時推重,殆與許魯齋、吳草廬等。然以愚觀之,謂之有志於聖人之道則可,謂其有得乎聖人之道,恐未然也。姑舉所疑之一二,以俟知言者斷焉。《退齋記》有云:「凡事物之肖夫道之體者,皆洒然而無所累,變通不可窮也。」即如其言,則是所謂道體者,當別為一物,而立乎事物之外;而所謂事物者,不容不與道體為二,茍有肖焉,亦必有弗肖者矣。夫器外無道,道外無器。所謂「器亦道,道亦器」是也,而顧可二之乎!又《敘學》一篇,似乎枝葉盛於根本。其欲令學者「先《六經》而後《語》、《孟》」,與程朱之訓既不相合;又令「以《詩》、《書》、《禮》為學之體,《春秋》為學之用。一貫本末,具舉天下之理,理窮而性盡矣。窮理盡性以至於命,而後學夫《易》」。此言殊為可疑。夫《易》之為書,所以教人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也。茍能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則學《易》之能事畢矣,而又何學焉?性命之理,他經固無不具,然未有專言之如《易》之明且盡者。《易》茍未明,他經雖有所得,其於盡性至命,竊恐未易言也,而靜修言之乃爾其易。語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茍嘗實用其工,不應若是之易其言也。得非所取者博,而勇於自信之過歟?又嘗評宋諸儒,謂「邵至大,周至精,程至正,朱極其大,盡其精,而貫之以正。」初聞其言,殊若可喜。徐而繹之,未為當也。孰有精而不正,正而不大者乎?若夫出處之際,議者或以其不仕為高,亦未為知靜修者。嘗觀其《渡江》一賦,其心惟知有元而已。所以為元計者如是其悉,不仕果何義乎?其不赴集賢之召,實以病阻,蓋踰年而遂卒矣。使其尚在,固將相時而動,以行其所求之志,必不肯自安於隱逸之流也。然則靜修之所為可重者,豈非以其有志於聖人之道乎哉?

整菴此段之批評可分六點闡述。首先,他批評劉因以為道在事物之外,道體和事物為二(此乃整菴本理氣一物之立場而發)。其次,他認為《敘學》的枝節處尤盛於全篇之大旨。其三,靜修欲令學者「先《六經》而後《語》、《孟》」,和程朱之訓不合。其四,他指責靜修「窮理盡性以至於命,而後學夫《易》。」不當。因人若能窮理至命,其學《易》之事即畢,焉需待窮理至命後才可學《易》(此乃整菴本《易》之理乃散落於《詩》、《書》、《禮》、《春秋》而發)?其五,他不滿靜修評宋儒謂「邵至大,周至精,程至正,朱極其大,盡其精,而貫之以正。」,其理由是至精者必至正,至正者必至大,未有精而不正,正而不大者。其六,他指劉因雖未仕元,但只是為病所阻,其心志仍是只知有元而已。

劉因字夢吉,容城人,學者稱靜修先生。他和許衡為元初北方兩大儒。雖整菴頗對靜修有微辭,錢穆《宋明理學概述》卻說:「因高蹈不仕,在天地混濁中,保持一清潔的人格,論其對後世的影響,卻似轉優於衡了。」讀者宜合二說觀之,庶可知靜修之為人。整菴又曰:

劉靜修之譏許魯齋,頗傷於刻。茍能無失其正,雖進退無恆,未為過也。竊謂魯齋似曾子,靜修似子路,其氣象既別,所見容有不同。

此反映整菴不滿劉因譏許衡之仕元。何以他認為衡之仕元沒有問題?他說:

不仕固無義,然事之可否,身之去就,莫不有義存焉。先儒之論,可謂明且盡矣。矧求之聖門,具有成法,為其學者,或乃忽焉而不顧,將別有所見耶?

出仕只要合義,其出仕即沒問題,如此,衡之仕元又何必被譏?他又說:

劉靜修有詩云:「鳥聲似共花枝語,好箇羲皇向上人。」覺得頗露筋骨。楊月湖特稱賞之,人各有所見耳。

大抵元代三大儒中,整菴最稱賞許衡,吳澄次之,劉因則頗為整菴所不滿。

至於和他同期的明代儒者如王陽明、湛甘泉,整菴亦多所批評。對於王陽明,他曾說:

庚辰春,王伯安以《大學古本》見惠,其序乃戊寅七月所作。序云:

《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誠意之極,止至善而已矣。正心,復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謂之明德。以言乎人,謂之親民。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動而後有不善。意者,其動也。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誠意,復其不善之動而已矣。不善復而體正,體正而無不善之動矣,是之謂止至善。聖人懼人之求之於外也,而反覆其辭。舊本析,而聖人之意亡矣。是故,不本於誠意,而徒以格物者,謂之支,不事於格物,而徒以誠意者,謂之虛。支與虛,其於至善也遠矣。合之以敬而益綴,補之以《傳》而益離。吾懼學之日遠於至善也,去分章而復舊本,傍為之什以引其義,庶幾復見聖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罪我者,其亦以是矣。

夫此其全文也,首尾數百言,並無一言及於致知。近見《陽明文錄》,有《大學古本序》,始改用致知立說,於格物更不提起。其結語云:「乃若致知,則存乎心悟。致知焉,盡矣。」陽明學術,以良知為大頭腦,其初序《大學古本》,明斥朱子傳註為支離,何故卻將大頭腦遺下,豈其擬議之未定歟?合二序而觀之,安排布置,委曲遷就,不可謂不勞矣。然於《大學》本旨,惡能掩其陰離陽合之跡乎!


此條整菴斥陽明《大學古本》兩序內容不一致,一只言致知而未言格物,一只言格物而未言致知,格物、致知各自獨立之意義似未能在陽明學中安立。然而,在陽明系統中,格物、致知本為一事之兩面,致知即「徹根徹底不使一念不善潛伏胸中」(借錢穆《陽明學述要》語),格物即對意念內容加以純化,使「事事物物皆得其理」。陽明曾云「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此即致知之部份),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此即格物部份)」,此亦致知、格物連言。格物、致知既為一,陽明自可只言致知而不言格物,或言格物而不言致知(因一提格物/致知,另一面之致知/格物即同時出現)。整菴卻以為陽明言格物而不言致知為放棄良知大頭腦,言致知而不言格物為置格物於無地,此皆不明陽明把誠意、正心、格物、致知貫串為一所致,簡言之,其實未能進入陽明之系統中看陽明。他又說:

王伯安答蕭惠云:「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箇便是性,便是天理。」又《答陸原靜書》有云:「佛氏『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渠初未嘗諱禪,為其徒者,必欲為之諱之,何也!

此條整菴指陽明以知覺作用為性,和禪學無異。可是,陽明之心本為一道德本心,非虛明靈覺,此怎同於釋氏?又其曰:「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箇便是性,便是天理。」,其也只是強調心即理之本心「非由外爍我也,我固有之也」,焉是說其以知覺為性?或云佛氏在主體性之強調上同於陽明,但佛氏之主體性之內容為真如空理,陽明的則為仁義禮智之理,彼仍不可據二者同重主體性而謂陽明為禪。合上述三理由而作一綜合,整菴之批評實未擊中王學之中心,反揭示整菴之不解陽明。又說:

《大學》八條目,八箇字虛,八箇字實,須字字看得有下落。不相混淆,方是本旨。而先後兩字果見得親切,自然那動分毫不得。若可隨意那動,先者可後,後者可先,則非所以為聖人之訓矣。或謂,「物格知至,則意便誠,心便正,身便修,更不用做工夫。」此言尤錯。即如此,經文何須節節下而後兩字乎?姑無取證於經文,反求諸身,有以見其決不然者。

此仍是批評陽明語。陽明以格物、誠意、正心、修身通貫於致知上,故人一旦物格知至,正心、誠意、修身即同時完成,無復額外工夫。可是,整菴本於客觀分析《大學》文句之立場,認可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各自有其獨立的內容及意義,且有先後次第之別,其遂對陽明之說感到極不滿意,認為「此言尤錯」(此中對立又源於朱子重客觀了解文意和陸象山「六經皆我註腳」之分別)。另外,對陽明所編《朱子晚年定論》,整菴也認為當中所輯朱子文字有不當處。他說:

又詳《朱子定論》之編,蓋以其中歲以前所見未真,爰及晚年,始克有悟,乃於其論學書尺三數十卷內,摘此三十餘條,其意皆主於向裏者,以為得於既悟之餘,而斷其為定論。斯其所擇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謂晚年者,斷以何年為定?羸軀病暑,未暇詳考,偶考得何叔京氏卒於淳熙乙未,時朱子年方四十有六,爾後四年丁酉,而《論孟集註》、《或問》始成。今有取於答何書者四通,以為晚年定論。至於《集註》、《或問》,則以為中年未定之說。竊恐考之欠詳,而立論之太果也。又所取《答黃直卿》一書,監本止云「此是向來差誤」,別無「定本」二字。今所編刻,增此二字,當別有據。而序中又變定字為舊字,卻未詳本字同所指否?朱子有《答呂東萊》一書,嘗及定本之說,然非指《集註》、《或問》也。凡此,愚皆不能無疑,顧猶未足深論。(與王陽明)

至今,整菴以上的考證結果仍極具參考價值,足證《朱子晚年定論》之誤。他又反對朱陸早異晚同,而認為朱子思理前後一貫。其曰:

竊以執事天資絕出,而日新不已,向來恍若有悟之後,自以為證諸《五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又以為精明的確,洞然無復可疑,某固信其非虛語也,然又以為獨於朱子之說有相牴牾,揆之於理,容有是耶?他說姑未敢請,嘗讀《朱子文集》,其第三十二卷皆與張南軒答問書。內第四書,亦自以為「其於實體似益精明,因復取凡聖賢之書,以及近世諸老先生之遺語,讀而驗之,則又無一不合。蓋平日所疑而未白者,今皆不待安排,往往自見灑落處」。與執事之所以自序者,無一語不相似也。書中發其所見,不為不明,而卷末一書,提綱振領,尤為詳盡。竊以為千聖相傳之心學,殆無以出此矣,不知何故,獨不為執事所取,無亦偶然也耶?若以此二書為然,則《論孟集註》、《學庸章句》、《或問》不容別有一般道理,雖或其間小有出入,自不妨隨處明辨也。如其以為未合,則是執事精明之見,決與朱子異矣。凡此三十餘條者,不過姑取之以證成其高論,而所謂「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安知不有毫釐之不同者,為祟於其間,以成牴牾之大隙哉!恐不可不詳推其所以然也。(同上)

整菴認為《朱子文集》第三十二卷中的第四書及卷末一書所闡述之義理同於《論孟集註》、《學庸章句》、《或問》所述之道理。陽明徒取朱子論學書中三十餘條,以為其中之義理別於《集註》等書所述,為朱子晚年同於陸氏之證,此乃陽明私心作祟,非朱子本來如此也(即整菴不認同陽明「朱陸早異晚同」之說)。

有關整菴論陽明大致如上。而對於湛甘泉,他曾說:

湛元明嘗輯《遵道錄》一編,而自為之序云:「遵道者何?遵明道也。明道兄弟之學,孔孟之正脈也。」夫既曰兄弟矣,而所遵者獨明道,何邪?「『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其命於人則謂之性。」此明道之言也。「物所受為性,天所賦為命。」此伊川之言也。《中庸測》於「天命之謂性」旁註云:「命脈之命,難語。」又加一語曰:「命門之云。」《雍語》又曰:「『於穆不已』是天之命根。」凡此為遵明道耶,遵伊川耶?余不能無惑也。《定性書》有云:「聖人之喜,以物之當喜。聖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聖人之喜怒,不繫於心而繫於物也。」《雍語》乃云:「天理只是吾心本體,豈可於事物上尋討!」然則,明道之言,其又何足遵耶?名為遵道,而實則相戾,不知後學將安所取信也!

整菴認為明道並未說「物所受為性,天所賦為命」,其也未以天理為吾心之本體。湛甘泉一方面說遵明道,一方面又於「天命之謂性」旁註云:「命脈之門」、「命門之云」,說:「天理只是吾心本體,豈可於事物上尋討!」,甘泉實並非真能尊明道也。他又說:

《明論》、《新論》、《樵語》、《雍語》,吾閒中皆嘗披覽再三。中間以知覺為心之本體,凡數處;又以天理為心之本體,亦數處。不知所謂本體者,一耶二耶?謂心體有二,斷無此理。體既不容有二,則其所認以為天理者,非知覺而何!其教學者,每以「隨處體認天理」為言,此言如何破得?但以知覺為天理,则凡體認工夫,只是要悟此知覺而已。分明借天理二字,引人知覺上去。信乎,教之多術也!

既又得觀其《問辨錄》,乃有「知覺是心,必有所知覺之理」一言,似乎稍覺其誤。然《問辨續錄》又其後出,復有「光明洞燭便謂之知性」之語。又其門人因或者「墮於有物」之疑,而自為之說曰:「天理者,天之理也。天之理則有體而無物,變動不居,神妙不測,是故『知微知彰,知柔知剛』,『通乎晝夜之道而知』。何謂為有物也!」答詞明以「此說見得是」許之。據此二條,似其惑終未之解。夫「光明洞燭」,「神妙不測」,心之為物然爾,豈可認以為性與天理乎!且「知微」以下五知字,皆指人而言,經文甚明,不應彼此俱失照勘也。

此條可見整菴以為甘泉誤知覺為天理,誤心以為性(甘泉本亦主心與理一,同於心學,整菴既主心、性為二,其遂反對甘泉之說法)。又說:

《雍語》有云:「佛之廣大高明,吾聖人已有之。而聖人之中庸精微,佛又何嘗有邪!」又曰:「中庸精微,即是此心感應發用之妙,而廣大高明,則心體也。」據此言,則是佛氏心體與吾聖人無異矣。及答周衝問儒釋之辨,則曰:「聖人之學,至大至公。釋者之學,至私至小。大小,公私足以辨之矣。」夫既許之以「廣大高明」矣,何為又有「至私至小」之議哉?蓋佛氏之「廣大高明」,即本覺之境界也,此正是元明悟,其所謂「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即此,是以概之聖人而不疑。殊不知天德乃帝降之衷,非本覺也。本覺何有於中乎?不中故小,不中故私。狹小偏私,蓋先儒之所以議佛氏者,舍此則無以為儒釋之辨,故不得不援之耳。

由於整菴以為甘泉以知覺為天理,以心為性,其遂進一步認為甘泉之學和釋氏無異。換言之,甘泉實無法判出儒釋之異處(不過,若吾人明白甘泉之主體性內容別於佛氏,整菴之批評即不成立)。又說:

《新泉問辨錄》有云:「不若大其心,包天地萬物而與之一體,則夫一念之發,以至天下之物,無不在內。」此非余之所敢知也。夫程子所谓「仁者,渾然與物同体」,乃其理之自然。今欲大其心以包之,則是出於人為,非所以為自然之理矣。如此體認,其於道也不亦遠乎!中庸論至誠之德,到其極處惟曰「浩浩其天」,此其所以為實學也。

此條整菴辨甘泉大其心以包天地萬物乃出於人為。

綜合上述數條及《時賢篇》曾提及之論點,可見整菴認為甘泉視理氣為二,以知覺為性,跡近禪學。甘泉和整菴又曾互致書函討論。甘泉書函大意有二。首先,他認為白沙非禪(理由包括白沙不以理為障而以天理之學為是、白沙斥張東所為禪、斥白沙為禪者獨江右之學者)。其次,他重申自己「理氣合一」說存於古訓,其也非視理氣為二。整菴回函以答,其論點大約有四。首先,他認為白沙之學不合於明道之言(明道分「一陰一陽之謂道」及「陰陽不測之謂神」,白沙卻以道為神,此為一不合;又明道以敬立本,白沙則說「致虛所以立本」,此為二不合)。其次,他認為白沙好用禪語,如「無學無覺」、「莫杖莫喝」、「金針」、「衣砵」、「迸出面目來」,故近禪。其三,非只江右之學者斥白沙為禪,楚人李文正公、越人謝方石及章楓山亦以禪學稱白沙,可見白沙為禪。其四,「理氣合一」似多一「合」字。二人學術思想之異,終二人之一生而未有見能歸於至一,此不免為中國學術思想史上一大憾事(甘泉致整菴之書函為《寄羅整菴太宰書》,整菴致甘泉之書函則為《答湛甘泉大司馬》。礙於二文篇幅之長,故本文不作引錄,只略備其要點)。

最後,茲再錄整菴論陽明及王、湛二人之文字於下,以結束本文。其論陽明曰:

《傳習錄》有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又云:「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又云:「良知即是未發之中。」《雍語》有云:「學、問、思、辨、篤行,所以存養其知覺。」又有「問:『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答曰:『人能存得這一點生意,便是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又問:『所謂生者即活動之意否,即所謂虛靈知覺否?』曰:『然。』」又曰:「性即人之生意。」此皆以知覺為性之明驗也。

案:由此條,可見整菴斥陽明以知覺為性。可是,值得注意的是,陽明雖未曾否認心為虛明靈覺,但其心實不只為一虛明靈覺,而為一可自我立法、頒布且繼而悅於自己所立之道德法則之道德本心,由之以說心即理。整菴以陽明之心為虛明靈覺、陽明言「良知即天理」而說陽明以知覺為性,此實不透陽明良知教之深義(陽明乃以心之為本心一面言良知即天理,非以心之虛明靈覺言良知即天理)。其論王、湛二人曰:

王、湛二子,皆與余相知。於王,蓋嘗相與論文,而未及細,忽焉長逝,殊可惜也。湛則會晤絕少,音問亦稀。然兩家之書,余皆得而覽之,區區之見終未相合,因續記一二于冊。道無彼此,自不容有形跡之拘。後之君子,幸從而折其衷,斯道之明,庶乎其可望矣。

案:整菴頗以未能和王、湛二人之思想歸於至一以為憾,然而,若如整菴之堅守程朱之門戶,縱使令其可和王、湛二人詳細討論,三人之說也未必能歸於一是。

總括而言,整菴對歷朝學者之看法及批評頗具卓見,而由其對陽明、甘泉之攻擊及批評上看,也充分反映他宗守程朱之理學立場,為其學術思想一大特色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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