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念設計時,透過日本同學介紹認識了原研哉的作品,當時我問同學,對於原研哉作品的感覺是什麼,他們只告訴我「余白」二字,翻譯過來便是「留白」。但觀察近年來原研哉作品風格的演變,與其說是以「留白」襯托主題,不如說他設計的主角,反而是在那一片無限延伸的白當中尋找設計的純粹,而這樣的創作手法,正隱藏著他的設計哲學。
原研哉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代表作之一,就是與攝影師藤井保合作,為無印良品設計製作的視覺。(Photo credit:無印良品) 對於平面設計師來說,紙張是最重要的創意觸媒,很多時候紙張的細節,造就了設計的精緻度。日本紙張大廠竹尾(TAKEO CO., LTD.)不僅是日本設計師經常合作的對象,台灣設計師亦是,而他們為了推廣紙張的使用,從 1965 年開始舉辦「TAKEO PAPER SHOW」,但前幾屆多只是單純地展示著紙樣而已。
直到 1989 年,邀請到原研哉擔任策展人,賦予了展覽新的方向,並呈現出紙張更多元的樣貌,像是 2000 年的「RE DESIGN」展,探討著紙製品的新形式,2004 年的「HAPTIC」從觸覺去思考紙張的可能性,而這回,原研哉第 9 次參與策展,以「SUBTLE」為名,回到紙張素材本身,重新發現存在於紙張細微之處的新世界。
於上個月在華山舉辦的「PAPER SHOW—SUBTLE」展覽,僅僅展出 5 天,便吸引了一萬多人次前往觀賞,據說最後一日,排隊人龍竟直逼台北車站呢。(Photo credit:PAPER SHOW) 紙張對於原研哉而言到底存在著什麼樣的魅力,讓他能夠持續保有熱情,且找到不同的切入點,策劃這麼多場 PAPER SHOW,現在就請原研哉親自與我們分享他對紙張的愛好吧。
Q:與株式會社竹尾 PAPER SHOW 合作以來,在大環境的變化和世界潮流影響下,是否有讓您想透過展覽提出不同訴求的地方? A:每次展覽都會因應當時的時代議題產生陳述主題,比如說 2000 年策劃「RE DESIGN」時,恰好是新世紀的銜接點,因此希望能對「設計」的本質進行探討,將許多身邊已熟悉與「紙張」相關的物品,如捲筒衛生紙、茶包、蟑螂屋等,重新以不同的手法進行設計。
RE DESIGN 一展邀請到多位設計師、建築師一同參與,將生活中熟悉的物品,重新設計,如坂茂設計的四角形捲筒衛生紙(左上),在抽拉時並不像圓筒衛生紙來得順手,坂茂希望透過這樣的不「方便」,傳達節約資源的用意。(Photo credit:PAPER SHOW)而 2004 年的「HAPTIC」則以「五感的覺醒」為切入點,將紙張的觸感透過不同的作品呈現,如將水果的外皮觸感製作成果汁外盒,或是以防水紙張做成柏青哥彈珠台、水滴成為彈珠等。本次展覽「SUBTLE」則是因時代科技進步,透過電子媒介便可讀取許多原本載於紙上的資訊,因此希望能透過本展,讓一般民眾重新發現「紙張本質」的魅力而策劃。
「HAPTIC」展內有一件很有趣的作品,由深澤直人所設計,是將水果果皮作為飲料包裝(上圖左下),不過在某次演講中,深澤直人也自嘲地說,這一系列的包裝,似乎只有香蕉最成功,其他像是奇異果就讓人有點不舒服(笑)。(Photo credit:PAPER SHOW)Q:實際走進「PAPER SHOW——SUBTLE」後,感受到一件有趣的事:雖然觀展人數眾多,但展場卻十分安靜。「SUBTLE」意謂著「細微」,許多作品也都極其纖細微小,觀者必須十分集中精神才能看出箇中端倪,也因此人潮有種緩慢而安定的流動感。您是否也希望透過展覽靜下心觀察細微事物之餘,對於現在這個過於速食的時代提出反思? A:其實我並沒有特別針對這部分去做強調,但確實有許多展覽因為過於招攬觀眾,而迷失了「展覽」的本質,對我而言,與其營造整個展覽氣氛沸騰、熱鬧的感覺,還不如讓觀者靜下心凝視作品許久後,忽然有恍然大悟的感受。
像這次我們故意設計了十分輕薄的陳列架,僅僅輕微地碰到桌面,就會造成劇烈的搖晃,但巧妙的結構卻不會讓桌子倒塌,我們希望這種輕碰就會留下痕跡的記憶,能與觀展時的緊張感連結,最後再將觀看作品所得到的頓悟,深刻鑿印在觀者心中。
「SUBTLE」展內所使用的展台也別有用心,輕薄、彷彿搖搖欲墜的桌面,也給觀者一股緊張感。(Photogragh by 李佳曄)Q:竹尾多次請您策展,想必「紙」這個素材有什麼特別吸引您的地方吧。能否跟我們談談紙張的魅力?而在這個電子媒體充斥的時代中,有些人也會擔心紙張是否會被淘汰,想請問您的看法是? A:或許與身為平面設計師,經常要在紙上做設計有關,我對於紙的喜愛已無法用常理來解釋,因此竹尾紙廠找我來策劃關於紙張的展覽,對我而言是很享受的一份工作。
科技的進步讓電子媒體產生空前的進步,對於未來的發展我也很期待,但若只把紙張當成「印刷媒體」看待,未免太小看紙張的可能性。就像本次展覽,除了把紙張當成承載文字的工具,也展現出除了「印刷」之外的可能性,紙張擁有許多不同面向,因此我認為紙張這種素材,不可能因為電子媒體的普及而消失。
Q:我對於展覽中《CORNER》這件作品,印象非常深刻,在 2 公尺長的桌面上,只有一個約 1 公分見方的三角形昂立於紙上。以台灣人的角度來說,可能會在心裡發出疑問「這樣也能當成作品嗎?」,但我卻認為這樣的作品反而十分接近日本人對於設計本質的想像。您認為這是否與日本人的民族性有關? A:(原研哉頻頻點頭)習慣簡潔有條理地處理事情,謹慎纖細地呈現細節,我想這是日本文化上的特徵之一。在牛角尖處的細節雖然能處理得非常好,但整體的概觀卻經常無法顧及,像日本的都市,整體看起來其實不是非常美,但你可能在路上找不到一張垃圾。不過日本人的設計確實經常是從細節處出發,進而改變整體氣氛,如何發現那個關鍵是日本人拿手之處。
《CORNER》這件作品是由藝術家冨井大裕所製作,展現紙張「一去就不復返」的緊張感,像是全新的紙張,若不小心被折曲到的時候,會給人一種微妙的不捨感,而這種微妙的心情變化,在《CORNER》這件作品中展現無遺。(Photo credits:MOT/TIMES)Q:日本也有許多產品設計師以紙張作為開發產品的材質,比如說像「紙の製作所」,曾製作過很多小人的模型,或是請設計師設計關於紙張的產品,請問您對這樣的「紙製品」有什麼看法? A:我想探索的是潛藏於紙張本質的可能性,紙張能做很多東西,要看產品而定,但如果只是把紙張拿來做成像是玩具的產品,我對於那樣的紙製品是沒有興趣的。
Q:有特別喜歡的紙張種類嗎? A:與其說種類,不如說我喜歡紙張這種材質的特性,還沒有使用前潔白無暇,但不管是寫字或是拿來做什麼事情,只要有了一點點動作,這張紙就會留下無法挽回的痕跡。
如果硬要說的話,我喜歡黑白專用的 A4 影印用紙,他是非常細緻的產品,表面光滑便於書寫。我也會把不小心印錯的影印用紙收集起來訂在一起,使用另外乾淨的一面。
《紙之花》是設計師三澤遙的作品,他偶然在一次削鉛筆的經驗中,發現鉛筆屑竟能形成如此美麗的造型。而原研哉也在採訪中透露,他自己平常也很常使用鉛筆,或是三菱 PIN 0.3 的筆,在影印紙上畫 SKETCH 或寫字。(Photograph by 李佳曄) Q:在您的策展經歷中,多次與建築師們合作進行與建築有關的主題展覽,而在這次展覽,在這麼多背景各為不同的創作者裡,就有幾位是建築師,就您的觀察,您認為「建築師」是一群怎麼樣的人? A:我覺得建築師是一群很可靠的人。不管是大型的建築或是桌上的紙建築,只要能清楚說明製作主題,他們的作品總是讓我驚艷。如果是請產品設計師製作,會有很大的可能性做出一些「有梗」、但我卻覺得很無聊的設計。建築師為了統整大型的專案,必須要高度集中精神處理許多事情,對於自己的設計必須誠實,因此我每次策展一定會邀建築師加入展覽團隊。
在「SUBTLE」展裡也可看到原研哉的作品《巧克力的帽子》,以顯微鏡下的浮游生物為靈感,運用雷射雕刻處理出紙輕薄的花樣。(Photograph by 李佳曄)Q:建築師隈研吾曾在自己所主辦的「East Japan Project」,邀請許多產品設計師來合作產品,有次講座時提到,他很驚訝產品設計師處理產品的細節時是如此精細,而他在處理建築這麼大量體的時候,有時反而無法在意太細微之處,對於他這樣的說法您怎麼看? A:或許在面對建築這麼大的量體時,的確會有一些細節無法兼顧,但其實所謂「在意細節」,我覺得不是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龜毛,而是跟人們生活有關之處,面對未來的嶄新世界,要如何才能幸福地過日子,我想設計師必須要能創新那些能夠讓生活變得幸福的關鍵,才是我們所要在意的細節之處。
Q:您是否有喜歡的建築作品能與我們分享? A:我非常喜歡瑞士建築師 Peter Zumthor 的作品,他的建築美到令人屏息。另一位則是葡萄牙建築師
Álvaro Siza。他們的作品所擁有的共通特點在於「低調不聲張」,不是那種想要對世人主張「我是一個很厲害的建築師,快來看我的作品!」的感覺,而有著一種為人類幸福的居住生活而努力的謙卑姿態。
Peter Zumthor 最知名的代表作之一,便是位在科隆近郊的 Bruder Klaus Field Chapel,粗糙且平實的外觀,靜立在恬靜的田野之間。(Photo credits:Peter Zumthor)這回的採訪中,設計浪人除了與原研哉先生聊了此次的展覽「HAPTIC」與對紙張的情感外,相當難得地,更挖掘出原研哉對於設計的許多想法,像是他的靈感來源,又或者他是怎麼看待「白」,接下來,就請讀者們再耐著性子,下一篇文章,原研哉將與大家分享他的設計哲學。
編輯/劉宏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