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8/05/12 03:14:29瀏覽637|回應0|推薦4 | |
一趟大陸來回,使得原本平凡無奇的雞蛋,竟成了我的糾纏;最愛,最怕,也最魂牽夢繫。
得知父親還有一位年逾七十的胞妹,獨居在山東老家附近;此趟大陸之行,我就極力撮合這段已睽離四十載的「兄妹會」,以促成老父多年心願。 由於大姑的個性和住所皆偏離眾人,致使大陸的鄉親早已與她斷絕了聯繫;他們對於大姑的印象或是音訊,多半都止於口耳相傳的陳年舊事。所以我只能從眾人粗淺的勾勒中,拼湊出大姑半生的際遇: 「年輕時脾氣可暴了,沒人敢惹她……。」 「好強,好掉淚,哭了半輩子,賠上了眼睛……。」 「男人已經死了好多年,又老又瞎,住在鄰村的養女偶爾會回娘家看看……。」 汽車停在大姑住處的村莊外,我們攔下一位老翁打聽消息,對方熱心帶路前往。在一棟形似廢墟的泥屋門外,我們看見了瘦削龍鍾的大姑;她背對來客,蹲在門外廣場,準備把曝曬於地的麥穗拾入麻布袋裡。眾人雜沓的腳步驚動了大姑,她轉頭迎向入口,眼神空洞的臉龐,和我照個正面。大姑昔日劍芒畢露的霸氣,我未逢時;眼前在她飽含風霜的眉宇間,依稀還殘餘著當年的倨傲,只是歷盡千山萬水,如今幾乎被黯淡的神韻給遮掩。 或許是澎湃的情緒尚須時間調整,父親走到大姑的門外就止步不前;我暫時拋下父親,隨著同行的大陸親友繼續向前邁步。經過七嘴八舌的說明與介紹之後,大姑似乎被意外的訪客所震驚;她久久僵立原地,顫抖著瘦弱的身軀,遲遲不能與我相認,令杵在週遭的眾人急得不知所措。等了半天,大姑終於撲前緊緊環抱著我,她決堤的淚水旋即如雨注下,遍濕我的脊背和衣襟。 突然,大姑鬆手放開了我。她目視著近在咫尺的父親,一面用乾癟的雙手慌亂地往自己身上來回拂拭,一面喃喃表示自慚形穢而愧見兄長,因此堅持要進入室內梳洗、更衣。眾人拗她不過,只得由女眷們簇擁大姑進屋。 大伙七手八腳在炕上的舊衣堆中挑了又揀,勉強找出一件還像樣的藍布褂為大姑換上;緊接著,又分頭替她洗臉、梳髻,迅速完成儀容整潔。對於假手他人的妝扮,大姑似乎猶不放心;她悄悄從枕頭下取出殘破的半截鏡子,然後將臉龐貼近已模糊大半的鏡面左顧右盼。在眾人連續催促聲中,大姑總算放下鏡子;臨出房門,她又用手掌撢了撢衣衫,終才甘於亮相。 兩位老人家齊坐在廳外的石階上哭訴離情,老淚縱橫的場景惹人感傷,大夥見狀悄然撤退,並決定利用這段空檔整理環境。 二度步入室內,我這才有時間了解大姑晚年生活的組合;進門處,兩口大灶各據一方,右邊的已崩坍陷落,炊煮功能盡失,其上滿是塵封和破舊雜物。斜倚在右灶的木製碗櫥已缺了門,讓人一眼望穿內容:罐罐醃漬品與剩菜擠滿空間,這些久置的陳年食物,不是發霉變質,就是乾枯脫水。與碗櫥並列的陶製破缸,裡面存放著賴以裹腹的黑麵粉,不知名的小蟲由每處裂縫中從容地鑽出鑽進。 走道左方的爐灶供開伙使用,滿是厚重油垢的灶台上,凌亂散落著缺角或是斷柄的鍋碗瓢盆。與左灶同側的牆邊,放置著一條材質已經腐朽的長凳,這張室內僅有的座椅,同時也肩負著餐桌用途。長凳的頂端神案崁壁,被遺忘了的祖先牌位積塵遍佈,字跡難以辨識。 穿越廚房向裡走,窄小的通道幾乎被兩旁閒置的農具所霸佔;屋子盡頭的臥室裡無燈、無櫃,無迴旋空間。年久失修的壁面千瘡百孔,賴以採光及透氣的窄窗,塞滿了麥桿和油紙,雖然勉強抵禦了風寒,卻也阻絕了通風出口,室內因此黯淡無光。炕上的臥墊以就地取材的乾麥桿湊合充數,唯一的被褥上綴滿斑駁補丁與污漬,早已無法還原出它本來的花色。置身於濕潮、昏暗的空間裡,從四面八方聚集的霉爛氣味,彷彿已如影隨形,令人聞之色變。 四十年錯綜複雜的離情,壓縮在短暫的交會時光中,處處顯得捉襟見肘,不留情面的天色卻步步逼人。大姑見我們起身欲返,急急攔截去路;然而,縱使有再多不捨,除了內心被挑起的波瀾之外,突如其來且形色匆忙的我們,還能再為大姑留下些什麼? 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姑提起竹籃繞至雞捨旁;她撥開乾草堆,從中摸出十餘枚雞蛋,又轉至灶旁、碗櫥以及炕下,翻出了她積存的所有雞蛋,然後一一收入竹籃裡。不料,大姑又把全部雞蛋從竹籃取出;接著,她在竹籃底層鋪滿麥糠,然後一層蛋,一層糠,不斷地往上堆疊,直到滿籃。 行前,大姑把蛋籃交付到我手中,表示要給我們加菜。父親和我基於攜帶困難,以及不忍取走大姑微薄的物資而節節推讓。大姑連番被拒之後,她無計可施,索性霸住出口,聲淚俱下地苦苦哀求我們務必要接受她的心意。 眼見大姑無可商榷的堅持,使我為之放寬思考面向:看似平凡的雞蛋,擁有超值營養,老一輩的人將它的等級視同補品;大姑以雞蛋為禮物的著眼點應該也是如此,其用心難能可貴。如果我們執意徒手歸去,對於大姑所造成的傷害,勢必超過她罄其所有的損失,念至此,我於是擅自作主,伸出雙手接納了大姑的好意。 回程的車上不過多了ㄧ籃雞蛋,卻彷彿無比沈重;車速慢如牛步,空氣中凝結著難耐的寂靜。沿途黃沙路面顛簸,我唯恐震碎了大姑深沉的苦心,始終貼身緊護蛋籃,須臾不敢離手。 為了加速消化雞蛋存量,表嫂每天都以四枚水煮荷包蛋充當父親和我的早餐;由於父親對於雞蛋的鮮度存有疑慮,所以囑咐要用猛火久煮。水分因此被蒸發的蛋黃,變得乾硬且難以下嚥,勉力一一吞下,每每噎得令人作嘔,甚至眼淚都會逼出。 探親返台至今已歷時多年,每當面對荷包蛋時,就不由地憶起昔日在大陸吃荷包蛋的狼狽相,致使我躊躇而遲遲不敢舉箸,每每招致旁人的好奇及關切。 |
|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