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新年禮物
2008/05/12 03:20:49瀏覽561|回應0|推薦3
她的腹部隆起如丘,呼吸、行動皆受影響;醫護人員三天兩頭為她把腹水抽除,奈何積水甫退,新液立即遞補而入,致使她鎮日像帶球走路般大腹便便。男人無微不至守護在側,卻對於面容日趨蠟黃的她愛莫能助。

男人年過半百,灰白髮絲下的臉龐滿是皺摺;食不知味,睡不安穩的看護工作,讓他削瘦的形體更顯單薄,無須歲月緊追,蒼老已趁機逼入。

近二十的年齡差距,使他倆常被誤做父女。老夫少妻的伴侶,彼此相依共存,歷經十年磨合,終究也營造出水乳交融的家庭和樂。自從妻子發病之後,原本平順的幸福生活樂章,被迫改了曲調;集保母、看護、大樓管理員角色於一身的他,無法跟上驟變的現實節拍,以致沉寂多年的胃疾又來翻舊帳,即使強下猛藥,依然毫無作用。幸而同鄉及時伸出援手,暫且接替了照顧孩子的責任,他才不致方寸頓失。

年前,醫師宣告她的肝癌治癒無望,囑咐男人要有心理準備。妻子痼疾纏身經年,情況從無樂觀,早晚都將淪為死神的俘囚;儘管心知肚明,然而一旦現實逼近,他仍無法收斂以淚洗面的舉止。蒙在真相下的她,一心掛記著要親自為三個兒女採買新裝過年;每天兀自倒數日子,反覆探詢出院時刻,絲毫沒有察覺男人強言應付,或是獨吞心酸的苦楚。

距離年節只剩一周,她卻不及等候;男人見她睡得幾乎忘了呼吸,情急之下傾力搖晃妻子身軀,旁若無人般哭喊著:「孩子的媽,妳不要丟下我們啊!醒醒吧,醒醒吧!……。」偶爾她也會突然醒轉,要求返家替孩子們打點新裝,言畢不久,又深陷夢境。多半時候,她對於男人聲淚俱下的哀求都無動於衷。

男人為眼前狀況幾度潸然涕下,顛沛流離草草過了半生,直到娶妻生子,才得享受家庭溫暖;婚後食指耗繁,嗷嗷待哺的張張小嘴,逼得他得四處兼差才能餬口。比起從前一人吃飽,全家沒煩惱的光棍生活,肩上的擔子固然沉重,但是他仍樂於扛起這份責任;前景縱然再艱困,好歹也有個伴可以並肩同行,何況兩人團結的局面,總大於自己單打獨鬥的結果。孰料造化不如人願,他自忖過去歲月中不曾傷天害理,不懂老天為什麼會錯罰無辜?

除夕前三天開始,她在氧氣罩下的呼吸微弱地幾乎停擺,生命徵候令醫師搖頭皺眉。妻子大限步步逼近,男人卻仍寄望奇蹟出現,惶惶終日,寸步不離。挨到除夕清早,男人決定暫時棄守,打算接回孩子,為她完成替子女治裝的心願;男人向醫護人員一一打拱作揖,將病妻託付大家,然後在妻子耳邊喃喃道別,臉上掛著兩行熱淚黯然離去。

除夕夜,家家為團圓忙碌。行動可自如的病患,早已離院返家圖個吉利。寂靜冷清的病房中,只留下她和中風的鄰床;鄰床的家屬早早備妥了幾樣簡單年菜,一家人擠在病床邊圍爐,勉強鋪陳出聊勝於無的年味。她卻酣睡如昔,不願再隨俗應景。

午夜,迎春納福的爆竹聲繼起不斷,引燃了節慶獨有的氛圍。爆竹聲響徹雲霄,終於把她從睡夢中驚醒;她悄悄取下身上纏繞的針管,愣愣向隔鄰查證是否節慶已至?對方被她突來的舉止所驚駭,未及答話就奪門外出報訊;飛奔而來的醫護人員各個睜大眼睛,一時無法面對她前後判若兩人的轉變;略為回神之後,醫護人員按捺下重重疑問,七手八腳忙著要對病人施以檢查,她卻表示自己不過是睡了一場好覺而拒絕醫療。

她吵著要見家人而焦躁不安,直到院方表示已派人聯繫,才逐漸安靜下來,順從地吃著旁人遞來的年柑。食畢,她不耐呆坐枯候,率自取出放在病床下的沐浴用品,到浴室徹底梳洗一番,甚且換上從住院後就不曾再穿過的藍色褲裝。而後,像個等候赴宴的女孩,好整以暇地安坐在床沿引頸企盼。

三個身著簇新服裝的孩童和男人結伴出現在病房,孩子們見到久違的母親,爭相搶著投入懷抱。她愛憐地摟著子女,逐個應付他們的問長道短;一面要求男人辦理出院手續,以儘快完成返家心願。男人望著她彷若將臨盆的肚子,為難地不敢採取行動,只好陪著笑臉安撫,勉力在口頭上拖延時間。
男人借來幾張座椅,臨時拼湊成桌,再打開五、六個鐵製便當盒,排列在克難桌面上,忙於為妻小分配猶有餘溫的菜餚。全家聚集在病房裡分食餐點,只要擁有食物香、壓歲錢、歡笑聲,就能交織出年味,遲來的天倫夜彌足珍貴。

起伏轉折的情緒傷神,彌補兒女的親情渴望之後,她體力耗盡,虛脫到全身癱軟;男人見狀,連忙制止孩子繼續糾纏母親,隨即起身鋪床備枕,攙扶她上床歇息。她斜躺於床,撐著眼皮凝望病榻前的全家老少;波波倦意伴隨戶外喧囂的鞭炮聲席捲而來,她禁不住閤閉雙眼,緩緩墜入夢鄉。

大年初一,晨曦迎春,日光披著萬丈金衣與民同慶。暖陽扭轉了病房的冰冷與蒼白,也活絡了人們的生氣;然而她竟完全置身事外,依舊使性酣睡,任憑男人與孩子輪番嘶喊,再也不曾轉醒。
( 創作散文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tracywork&aid=18595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