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很久之後開始下雨。

或許是抗憂鬱劑的效力，讓我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又要往哪裡去。

凝視擋風玻璃上頭幽冷的雨滴，我恍然陷入了傷人的回憶。

一個恰似電影旁白的聲音，卻在此時，殷勤的為我刷開了那一大片混亂的思緒。

「像一棵來不及開花

來不及結果

來不及等到春天

就被北風吹倒的大樹

我的愛情

終於棄守於千里之外」

窗外，彷彿倏地掠過一隻稀有的、瀕臨絕種的藍色蝴蝶。

詩？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也瘋了？

「你說什麼？」

「這是我大學時代失戀時寫的詩，很感傷吧……」

「對不起，我偷看了妳留在車後座的詩稿。 妳寫得真好，我尤其喜歡這首＜心事＞。」

「樹不能走

 所以託了風

花不能飛

所以託了鳥

高山不能流浪

所以託了白雲

心事不能旅行

所以託了最末班747

航行到下一個沒有情人的世紀 」

溫柔的聲音在細雨裡幻化成一根羽毛，輕輕搔過我脊背那條最敏感的神經。

我忽然有點想哭。

我從來不知道我的詩，竟然可以被一個人念得這麼好聽……

黯然回想丈夫第一次看到我寫的詩時那種敷衍的表情，不禁眉頭又是一緊。

那溫柔的聲音又幻化成一隻髮梳，輕輕梳開了我的糾結。

「大海仔細收錄所有眼淚的迴音

等寂寞的時候再放來聽……」

「妳寫得真好，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台錄音機或照相機，可以讓我在監獄裡，把女兒的笑容放來聽。」

心裡驀然泛起一陣同情的漣漪。

「你犯了什麼罪？ 要關很久嗎？」

「詐欺。」

「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騙人的，雖然沒有一個上市公司的財務長不用幫老闆調整財報，但做不做還是可以由自己決定，也沒有人拿刀逼著……」

 「只是我跟這個老闆跟了六年，於情於理，公司有困難，當然不能撒手不管。我被判了三年七個月。 坐牢是罪有應得，可憐的是我女兒，一個才剛上幼稚園的小女孩竟然從此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生父親！」

「美國這麼大，等我出獄以後不知要上哪兒去找她們，更何況我前妻是故意躲著我的，怕我去打擾她好不容易建立的新家庭……」

男人停頓了一會兒，像要嚥下哽在喉嚨裡的什麼。

「她真的一點都不了解我，我是絕對不會去打擾她們的，我只要遠遠看一眼，知道她們過得很幸福就夠了……」

心酸的語氣又讓我想起了夜夜晚歸的丈夫╴╴

為什麼唾手可得的不是幸福，失去之後永遠不可得的才是幸福？

無論誰是為了什麼才失去他的幸福，那個踽踽獨行的背影，依然讓人湧起深深的同情。

我微微側身從手提袋裡拿出了一台數位像機遞到後座。

「這個數位像機給你，可以照相，可以錄音，也可以錄影。」

「等會兒見了你女兒，你可以把她的笑聲她的笑臉全部錄下來。」

「妳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也有一個六歲的兒子在讀幼稚園…… 我懂。」

事實上，我真正想說的是：「如果這是一部電影，我很高興我終於可以是導演，可以導出我希望的那種美好的結局；因為我對正在另一個世界上演的另外一部電影，已經完全無能為力……」

「……謝謝妳。 真希望我也能為妳作什麼……」

沒有人能為我作什麼！ 除了看醫生吃藥，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能為自己做什麼？

心理醫生不是這麼說的嗎？「心病還需心藥醫……」然而，心藥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