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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13 13:55:27瀏覽982|回應2|推薦17 | |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一個穿著粉紅色上衣的四十歲女人,俐落的頭髮剪得很短,瘦削的身材更顯得手臂很長,她把客人送出門外,客人走遠了,她的手還在那邊一直揮。我心想,噢,拜託!需要殷勤成這樣嗎!然後她突然看到在門外觀望的我,便上來輕輕挽了我的手臂,輕聲說:「我是這裡的一號設計師。」於是,我走進了他們的店。
人也是奇怪的,當她以對別人的殷勤一樣來對我時,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超過的地方。她客氣地問,喜歡怎樣的髮型?我說,就是最好整理的那種,睡覺起來,隨便用一下,就可以出門的那種。她笑著說:「這個,我最拿手。洗完頭,自己撥一撥,就成型了。」
她是個美髮師,用想的也知道,她的工作就是把客人的頭髮用得美美的。而我剛好是個不太會打理自己的女人。所以,美髮師在我的生命中占著非常重要的地位,說她們是我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因為沒有了他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樣出門。在我心裡,把這樣的女人稱做「玩美女人」,她們把亂糟糟的頭髮玩弄得亂美麗的。 每次搬家之後,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美髮院,然後默默禱告,希望遇上一個玩美高手,我就不用再為那頭上的三千髮絲操心。 那天我剛剛隨先生搬到中永和地區居住不久,聽說中和的黃昏市場很有名,從民族路開始,順著河岸,一直綿延到大潤發的後面,賣菜種類之繁多,買菜人口之眾多,延續地段之綿長,大概整個台灣無「市」能出其右。我們慕名來到了黃昏市場,剛要進去,就發現正對著黃昏市場有一家美髮院,門庭若市的,那裡面的熱鬧不亞於前面巷弄中的市場,於是我立即把先生拋到一邊,市場你慢慢逛,我要先去對面。所以,才有了剛剛那一幕。 聽到她說的話,我心裡好笑,這些美髮師們總以為別人跟他們一樣,他們說的「撥一撥」,對我們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不過,我想,反正已經來了,就試試吧。 她手腳特別的麻利,跟她的穿著風格一樣,三兩下打出一個層次,然後說,髮尾燙個捲度,這樣可以修飾臉型,也較好整理。我不知不覺被她說服了,便說,好。 在幫我上捲子時,她開始跟我閒聊起來。她開始說了什麼,我已經忘了,反正我就隨便應著。後來,她突然說:「妳長得這樣漂亮,一定上輩子有修,妳怎麼不繼續修呢?繼續修,下輩子才會這樣漂亮。」 我聽了,非常反感,因為我是虔誠的基督徒,她說的修是修行,那是佛家的。我很想對她說,我是信上帝的,上帝造我時,捏得比較仔細,不是我修的啦。但是,她手腳很快,我怕打斷了她,更怕她知道我是基督徒,一生氣而幫我隨便剪,讓這個基督徒醜醜地走出去,所以,我耐著性子坐到結束。心想,下次一定要換一家。 可是神奇的事發生了,我的頭髮真的如她所說,變聽話了,洗過之後,撥一撥就可以出門。於是,下一個假日,我又走去了黃昏市場對面的美髮院。 她正低著頭,在客人耳邊說話,我心想是不是又在說要「繼續修」那一套的說詞呢?我在旁邊的位置坐下,她們壓低了聲音,不過話還是斷斷續續傳到我的耳中。原來那位太太的先生外遇,客人說到傷心處,竟然掉了眼淚,她正在一旁安慰著。說完,起身走到放報紙雜誌的小書架下方,出乎想像的,在美髮院的八卦雜誌下方,竟然放著很多心理學的書,還有佛教的書,她隨手拿的兩三本,遞給我旁邊的客人。走回來時,看到我,好像一點也不意外,跟我打了個招呼。又繼續跟客人聊下去。 我不由得悄悄瞄了一眼她遞給客人的書,最上面一本是鄭石岩老師的《打造美好人生》。雖然我不是佛教徒,但是我也很喜歡鄭老師的書。他受的是西方心理學的訓練,自己卻因為母親的關係,從小參禪打坐,他的書結合了西方的科學,與傳統的東方宗教文化,所以有著科學的智慧和力量,也包含宗教的淡泊寧靜,更有一隻溫和謙遜的筆,讀起來好像在飲一杯微溫的茶,淡淡的香氣沁入你的靈魂深處。 看到她拿這樣的書給客人,讓我非常驚訝。我很難相信一個在黃昏市場對面的美髮院,幫人設計髮型的人,可以開口閉口跟人談佛經,還拿出這樣優秀的心理學通俗讀物給客人,我真的非常好奇,這個玩美女人成了我一心想要解開的謎。 此後,我們成了朋友。我也告訴她我的信仰,我們除了上帝保佑跟阿隬陀佛之外,無話不談。她長我十歲,對一個當慣了別人姊姊的我來說,生活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善體人意的大姐,真是太棒的一件事。 什麼大大小小的事,不管是頭腦外的怎樣整理頭髮,到頭腦內的如何調適心情,我都可以跟她說,她時不常地遞上一粒可口的話梅,新上市的某種小餅乾,她永遠有著一張微笑的臉,一顆敞開的心,不管我講什麼,她都認真地聽著,然後給我意見。 但是我就是這樣的白癡,我只說我想說的,只聽我想聽的,我從來沒有過問她的生活,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是一號,每個禮拜天的下午,只要我走進黃昏市場對面的美髮院,這個一號設計師就會馬上出現在我的面前,可以跟她聊一個很久的天,然後美美地走出來,暮色中回味著剛剛的暖意。
直到有一天,我從前面的化妝鏡中看到她的身影,發現她瘦了很多,我笑著說:「減肥喲?什麼祕方這樣有效?快告訴我。」 她沒有回答。我想一定是吹風機哄哄的聲音盖過了我說話的聲音。我回過頭去,我第一次看到她沒有笑容的臉,眉宇間有些尷尬,眼角似乎還閃著淚光。 「怎麼了?」 她這才第一次告訴我她的故事。十多年前,她的先生就失業了,靠著她一天工作十二小時幫人設計髮型賺來的錢,養活全家,她,她先生,還有一對兒女。她像一個男人一樣拚命,除了供一家人吃用之外,還要拿錢給先生零花。大概前五年的樣子,這位先生說,不上班壓力很大,他男人的自尊很受傷,要去做按摩來紓壓。於是,她要另外拿錢給他去做按摩紓壓。 壓真的紓了,但是給他紓壓的不是這位供他花用的老婆,而是那個幫他按摩的女人。為了紓更多的壓,他們從客服關係,變成了朋友,變成了形影不離的戀人,從身體的按摩到心靈的撫慰……她的先生變年輕了,變快樂了,變得不再是她的先生,和孩子的父親,而成了熱戀中的男人。結局不言而喻。 「可是聽妳說,這不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為什麼最近才突然變瘦?」我說。 「因為最近他再婚了。」 「所以,分開的時候,沒有傷到妳,如今他再婚了,才傷到妳嗎?」 「他為了養這個新家新娘,出去找工作。」她猶豫的一下,緩緩說。 我彷彿感覺到她整個人突然失了神,仔細看去,她真的瘦了很多,這些一定很傷她的心,像那些資產被掏空的銀行一樣,她只剩下空空的骨架。 之前不連貫的一幕幕如今都串了起來,她總是對客人特別的殷勤,總是一心聽著客人的故事,她開口閉口講的佛經,隨手遞上的話梅,書架上的心理書籍……這些慢慢拼湊起來,我看到的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沒有受過很高的教育,唯一的專長就是幫人梳剪頭髮,靠著這樣的技能,她獨自承擔著家計。而支撐這一切的,是放在書架角落的幾本佛教書,還有三兩本心理書,靠著這些力量,她孤獨而勇敢地走著人生的道路。 我不知道這些佛經、心理學的書,她看懂的部分有多少,但是無疑這些硬性的理論為她風雨中的人生,撐起了一隻小小的雨傘,給了她一塊小小的寧靜天地,當她拿出這些藏書跟她的客人分享時,就像她隨手遞上的話梅,或是小餅乾一樣,她只是把她認為好的東西跟大家分享。而受她安慰的客人,也安然地躲在她的小雨傘下,雖然只是一兩個小時,但是躲過外面吵雜,快樂分享的愉悅卻永遠留在大家的心裡。 我覺得自己無力安慰她什麼,我不知道茫茫人海中,哪個豬頭是她的前夫,我很想說,這個豬頭是世上最笨的,失去一號,是上帝在懲罰他的愚蠢。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的假日下午依然耗在黃昏市場對面的美髮廳。最近一次去時,我跟她說: 「我把工作辭了,想專心寫作。」 她一如往常地微笑著。「妳真勇敢,勇敢做自己真好。」 「哪有妳勇敢!」我說。「我要寫的第一個人就是妳。」 她正在幫我剪頭髮,聽到這話,第一個動作是把雙手高高舉起,免得剪刀刺到了這顆上帝保佑的頭。接著退後一步,仰起頭,哈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到眼淚快要掉下來。我從來沒有看她這樣開心過。 「傻女孩,我有什麼好寫的!」 「妳是最棒的一號設計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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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