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核
◎沈政男

兩個禮拜後的三月九日，台灣人民將走上街頭反核，這使我想起二十五年前，一九八八年的四月二十六日，我參加了台灣第一次的反核遊行。

我在一九八七年十月十四日進入台大醫學系就讀。（十月開學是因為那時大一新生要上成功嶺受大專兵集訓。）就讀中一中的時候，我政治意識已經啟蒙，開始關心社會議題，來到自由開闊，有改革傳統的大學校園以後更是如魚得水，我渴望撫觸土地的脈動，廓清天頂的陰霾。

大一時我住在新生南路與辛亥路角落的男十一舍，也就是現在台大體育館所在，這宿舍李敖也住過。男十一是一棟老舊、笨拙但實在的建築，建材都又厚又重，抹白石灰牆壁、水泥拋光地板、咖啡色掉漆的實木櫥櫃，還有天花板上的螺旋槳吊扇，工字格局，前房間後餐廳，中間夾雜兩片長滿闊葉雜草的中庭。樸拙、靜默，但穩重，像那時代的男孩子。

開學後不久，男十一有一位復健系的學長招兵買馬，在宿舍裡組織地下社團，輾轉找上了我，以及十幾位醫學院的同學，取名「噬菌體」（當初有人提議啄木鳥也不錯，但我馬上笑說這太鳥了，好像兒童團體。）很快地，我當上了社長，也在男十一的１２７室建立的基地。

在社員當中，跟我最要好的是Ｌ。動物都有在群體裡嗅到同類的能耐，人亦然，當我第一眼看到Ｌ，就知道我們是一國的。他是復健系的，但跟我一樣對人文學科很有興趣，讀很多雜書；我讀新詩，但那時他已寫詩，還得了獎；我聽搖滾，但是他介紹史汀、約翰藍儂給我；我有事沒事在筆記本練素描，他提議到師大附近的美術社買兩尊石膏頭像回宿舍練習。

我們也都在十八、九歲的時候就知道，台灣社會將會需要我們。

在社團開會的時候，我們跟其他人一起思索辯論硬梆梆的政經社議題，散會以後，我們就在寢室裡，寫詩，畫圖，唱歌，談女孩子。他一下子就教到一位女友，長得甜美，下巴微翹，有些像不久後出道的蘇慧倫。

Ｌ也是我的反核啟蒙老師。那是剛解嚴的年代，禁忌猶存，關心政治改革的學生還不多，熟悉社會議題的人更少，像我，雖然大一就知道台灣應該獨立建國，但我從來不曉得什麼叫環保。蘇聯車諾比核災在我高中的時候發生，但那時媒體上沒人在講反核；在沒有網路的年代，報紙沒寫、電視不報導的新知，沒幾個人會知道。

我不曉得Ｌ的反核知識從哪裡來，但我在１２７室一聽到台灣發生核災的嚴重性，一下子就覺醒了，知道核能在台灣絕對行不通。

那時台灣已經在談核四興建案，雖然車諾比殷鑑不遠。車諾比之後，台灣受到了全球反核運動的影響，以反核為主軸的台灣環保聯盟在一九八七年成立，並在一九九八年舉辦了反核大遊行。

反核是學運初步，也是最容易參與的社會運動，於是剛成立的噬菌體大舉投入其中。我記得四月下旬的時候，我跟Ｌ還有幾位社員，一起到羅斯福一棟大樓頂樓的環保聯盟辦公室，幫忙做遊行布條，準備一些遊行需要的傳單什麼的。那時布條內容隨我們寫，大家都寫「反核為家園」、「只要孩子　不要核子」這一類老掉牙的標語，只有Ｌ大筆一揮，寫了一個「我愛台灣　台電去死」，寫好後大家看了笑成一團。

四月二十六日是大遊行的日子，選那天因為是車諾比核災紀念日，但先前的兩天，環保聯盟跟一些民意代表先在台電大樓（離台大幾百公尺遠）門口靜坐，約有幾十個人，場面有些冷清。其中有一天，聯盟要我們幾個學生演行動劇，把核災的恐怖場面呈現出來，這可有些傷腦筋，大家都沒有演戲經驗呢。

後來我記得是在台電的禮堂，當幾百人開者反核大會的時候，突然主持人一聲令下，躲藏在角落穿著自行用黑布縫製的斗篷，上頭畫著骷髏頭的核怪，躍進人群裡，到處張牙舞爪嚇人，但似乎沒人被嚇著，倒是有人抿著嘴角想笑不敢笑。

雖然靜坐的人不多，但大遊行那天氣勢爆散開來，幾千人走上街頭，從台電門口開走，行伍迤邐幾公里，聲勢浩大。眾多布條裡，有一面就是「我愛台灣　台電去死」。

那年代走街頭的學生都是熟面孔，通常都只有幾十人，野百合學運還是兩年後的事。

遊行很累，但那種為自己的國家與社會做出貢獻的滿足感，讓人通體舒暢。結束當晚，我們照例到公館大學口麵店，點了一盤堆成小山的滷菜，配著啤酒喝個過癮。吃完宵夜以後，一起走上椰林大道，唱著「勇敢的台灣人」，一起走向國家美好的未來。

勇敢的台灣人，你我都是勇敢的台灣人，這是我們的土地，我們是國家的主人，我們要決定我們的未來。這樣的信念讓我們感動到熱淚盈眶。

幾個禮拜以後，有一天晚上Ｌ不在寢室，突然接到一通電話，是Ｌ的女友打來的，問我能不能跟她談談？我有些疑惑，但也只好答應。

我們倚在男十一外頭的橄欖球場鐵欄杆上，在夜色中，她提到Ｌ近來冷落了她，似乎另有新歡，說著說著她哭了起來，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雖然我跟很Ｌ很要好，但實在不知如何啟齒，也不曉得怎麼幫忙。幾個月後他們果然分手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跟Ｌ都步入中年，很幸運地，我們也都還為著台灣社會做一些事，像年少時代一樣。

兩個禮拜後的三月九日，我會再度走上街頭。從四二六車諾比，到三一一福島，雖然國民黨政權依舊冥頑不靈，但台灣人民已經覺醒，遊行人數將會是二十五年前的幾十倍。

讓我們三月九日在反核的隊伍裡重逢，我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