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過世了。

中學時代，國文課本裡有一篇楊牧的作品。

我在吉普車上看它如貓咪的眼，如銅鏡，如神話，如時間的奧秘。我看到料羅灣的漁舟，定定地泊在海面上。
－〈料羅灣的漁舟〉

這是散文，卻有詩的簡潔與美麗；這是中文，卻有英文的綿延與層次。這是我想學的文字，我瞬間就這麼認定。

於是放學後，我隨即衝到台中文化中心圖書館，借了所有楊牧的著作來看，從此成了他的崇拜者。

我在1984左右開始讀楊牧，那時他的當令詩集是《有人》。

「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
……
單薄的胸膛裏栽培着小小
孤獨的心，他這樣懇切寫道：
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然後溯流而上，回去讀他的《海岸七疊》、《禁忌的遊戲》，一直到合集《楊牧詩集Ｉ》。

當我繼續前行，甚至淹沒於
無人的此岸七尺以西
不知道六月的花蓮啊花蓮
是否又謠傳海嘯？
－〈瓶中稿〉

並且追隨他的足跡，在後頭撿拾他掉落的文學果實，從《完整的寓言》、《時光命題》，一直到《長短歌行》。

這海上渺茫的邊緣，黑潮
洶湧，日光輻輳，深淺的風雨
過境，赤石罅中競生著絕無僅有
一系列宛轉變色的欒樹林
－〈台灣欒樹〉

楊牧是詩人中的詩人，在他之後寫新詩的人無不受他的影響，然而我認為他的文學最高成就是在散文。

文言文寫最好，兩千年來是司馬遷，而白話文，一百年來最好就是楊牧了。

當代中文白話文，上有文言文傳承的包袱，下有英文移植的壓力，於是寫白話文的人，最常見的問題不是寫成了不文不白的假文言，就是拼湊形容詞與副詞成了拗口的長句。中文白話文還在演進當中，怎麼樣把文言文與英文的優點萃取出來，透過持續的實驗與練習，寫出更好的中文，是當代作家的責任。而楊牧，便是有這樣語文演進意識的作家。

寫散文，能以內容、氛圍或品味取勝，而讀楊牧的散文，都不必計較這些，因為光是文字就如此引人入勝了。楊牧的文字兼有文言短句的精巧與結實，以及英文長句的繁複與跌宕，讓人忍不住像小學生唸課本一樣，只顧著在口舌中品味字詞的滋味，忘了意旨、指涉與文義。

老實說上大學以後，能直讀英文書籍，我就很少買中文書與看中文文章了，然而楊牧的作品一直占據我書架中重要的位置，他的《奇萊後書》，一生文字煉金術爐火純青的壓卷之作，這幾年都是當我筆鋒鈍了，筆意俗了，便會回去充電的寶庫。

隨手翻開一頁，抄寫如下。

然後遠天就有些暮意，甚至快馳的火車也好像沾上了黃昏的顏色，越發迅速地撕裂著山谷裡持續延長的間隙，一步一步衝刺，進入那不斷移動，震撼的虛空，直到車廂四壁參差有些燈亮起來了，才終於發現就在這無休止的動和變易，這樣開始體會得到的漫長旅程裡，驚覺黑暗已經襲至，夜終於全面將前後，已知和未識的世界這樣毫不憐惜地全面罩起。
－〈愛荷華〉

當代中文教育，竟然把「地」與「的」區別廢止了，從楊牧的文字就可以看出這是一種自廢武功。楊牧讀很多中國經典，但他絕不寫四字一句的假文言。楊牧的英文底子更不用說了，但他心中有英文，筆下牽出的卻是自然流暢的現代中文。

楊牧最喜歡的詩人是葉慈，最終他也出了翻譯集。

多少人戀愛你喜悅雍容的時刻，
戀愛你的美以真以假的愛情，
祇有一個人愛你朝山的靈魂內心，
愛你變化的面容有那些怔忡錯愕。
－〈當你老了〉

這本《葉慈詩選》讓人愛不釋手，因為是英文與中文當代兩大詩人的交集。

楊牧雖然過世了，但多少讀他的作品長大的後輩，將會持續在字裡行間，有意無意顯露楊牧在詩與散文創作上帶給他們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