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從入秋到開春，好像還沒有真的停下來過。

淺岸的水草才迎著風露出臉來和陽光嬉鬧一會兒，就被那盈盈漲起的潮水淹沒；野坡的浣熊剛鑽回去預備補個好覺，又因穴洞裏灌足了雨水而再爬出。

海鵰與孤鷹在山谷中迴翔，白鷺與野鶴在蘆葦間漫步；山溝內淙淙，屋簷下滴達。

我喜歡送了兒子去學校回來時那一份獨處的感覺。

喜歡偶爾推開紙筆到窗前小立一會兒，享受神在那一片海天與山林之間的畫板上所精心創作的最美麗的水彩與潑墨之組合。

近午時分，當雨聲漸歇，我則喜歡用手指輕輕抹去一小方玻璃窗面漸漸濛上的熱氣，從那一方小孔中把鼻尖湊上遙望，看看你是否腳步已近....

你吃重地背著沈甸甸的書包，那一直是雄厚寬闊的肩膀，看來似乎稍稍瘦削了一些；你健穩的步履還是那麼地輕捷，疲憊的眼神中，隱藏不住一份歡愉的神色。我知道，在那如金磚石塊般重的書包裏，待會兒你又要笑咪咪地拿出一張試卷一份報告，興奮地向我展示你連夜辛苦的代價…

看著你愈走愈近，我最喜歡的，卻是趕緊回到我們那小小的廚房，檢視一下爐檯上小小的那一鍋燉肉湯。啊舟子，我喜歡和你一面同享熱騰騰的午餐，一面聽取你敘述一些上課時的趣味與緊張。

「日子近了！」你吃完一大碗麵，無限滿足地指著額頭上滲出的微汗。

可不是嗎？一千多個晝夜就這麼讓我們在一天向神支取一天的力量中攸然而逝。日子近了，你這一提，竟把我提昇到一種火箭待發前倒數計時的心情。舟子，我們裝備得如何了？

還記得初來時深怕無雨，深怕因著課業與生活的重擔，讓我們漸漸乾涸了那塊心中的靈田。而今，在這片潮潤多雨的空氣中，在這片潮潤得連玻璃窗上的霧氣都飽和得滴下水來的空氣中，我們回望過去這三年的沙灘，真的是只看見神的一雙足印。

若不是神的托住，若不是祂親手懷抱我們安然走過，單憑我們軟弱敗壞的雙腿，怎敵得了那隨時撲打到岸邊的巨浪與狂風？舟子，回首數算神的恩典，我的熱淚忍不住要隨著滿腔的感謝而湧上。

曾經也埋怨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來唸神學。你的英文能力本來不行，而且我們不是老早說好等孩子都長大了，咱們倆兒一塊兒入神學院進修嗎？我們不是老早就說好等老二也唸了大學，我們才賣掉房子，買個大巴士傳福音走天下嗎？為什麼你偏偏要早了八年連根拔起，讓孩子們在熄了燈之後的午夜，默默地流著淚走過他們青澀的少年時代呢？ 

然而神的時間不同於我們的時間，神的意念高過我們的意念。

三年來，你從幾頁書花四小時來讀，到現在的一目十行：你從手中沒有一紙大學文憑，到現在全力進攻一個神學碩士學位；你的兒子女兒也已漸抹乾眼淚，從委屈憤怒中慢慢剛強茁壯成更順服神、順服父母的好孩子；你的妻子，更早已充滿敬畏地從你身上看見神的作為與奇蹪，她不再懷疑那只是你自己個人的血氣，她恭敬謙卑地俯伏在主前，歡欣快樂地讚美恩主，惟願至高神的旨意成全。

誰說苦難的人生是不幸的？誠如今年三月二十的每日靈糧所說，我們若願意接受神的邀請，就能把不幸轉變為祝福。

我也曾多麼掛慮你靈命的成長，擔心你徒有在人前服事的熱情而缺乏對神全備敬虔的事奉。我因此要求你每天早晨與我一起靈修，每天睡前與我一同禱告。

潛意識中，我相信多少是因我自已的軟弱、須要抓住大海中的一塊浮板與我一同登上彼岸；感謝神的憐憫，祂竟也悅納了這樣可憐的動機，使我們兩人一同得到了餵養與造就。 

多少個清晨，雖然你有萬千作業考試的重擔壓在肩頭，你仍願意耐心與我一字一句認真思想經文的深義，多少個深夜，你已累得睜不開雙眼，卻仍願意耐心聽我款款敘述心路靈程的掙扎與成長。終於在這最後一年，啊親愛的丈夫，是神的恩典，你的妻子竟豁然從聖靈領受了亮光。

藉著單純信心的仰望，她那在蛹中曾掙脫不出的雙翅，終於堅硬壯實，不再受到轄制！

如今，當春雨漸停，當三月的杏花輕柔地飄零在芬芳潮冷的空氣中，當巨大的蒙哥利松剛剛長出萬千嫩黃如小燈籠的初果，當校園遍野舖滿被新雨灌醉了的草坡，啊啊，當那日期滿了的命令倏然將催起逼近的鐘響，親愛的舟子，我們竟毫無驚懼，只滿溢了喜樂與安詳。

雖然，離成聖的日子還好遠好遠，離裝備的期望還好長好長，只因我們深知所信的是誰，就情願繼續奔跑，把未來全然交託給那雙沙灘上的足印。

                        刊載於 1995 年 11月 導向雜誌

【十九年之後補記】：

這是神學生妻子在離開神學院之前的最後一篇心靈記錄。

丈夫畢業後，我們一家四人一同戰戰兢兢地回到新墨州、阿布奎基市的原來教會。從那時候起，我們全家經歷了如飛機空爆，又像陷入流沙般的一場噩夢。

雖然尚未人間蒸發，但好幾年，我的靈魂在荒漠中無聲殘存...

這支筆，也幾乎停息...